那一夜,苏晚再次失眠了。
与前几日的焦灼不同,这一次,她的失眠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甜的烦躁。
她躺在床上,关了灯,黑暗重新将她包裹。
可这一次,黑暗不再是纯粹的。
它被昨夜的记忆,切割成了无数个细碎的、闪回的片段。
是他蹲在她身旁时,身上散发出的滚烫热气。
是他握住她手腕时,掌心干燥而温热的触感。
是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出的那句“卡住了”。
还有他身上那股,如同附骨之疽般,萦绕在她鼻尖,久久不散的木质冷香。
这些片段,像一部被反复播放的默片电影,在她脑海里循环上演。
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地放大,变得异常清晰。
苏晚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试图用物理方式,将这些纷乱的思绪隔绝在外。
可一切都是徒劳。
她越是想忘记,那些画面就越是深刻。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不小心误食了毒蘑菇的人,产生了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觉。
而陆沉舟,就是那个毒性最强、也最致命的蘑菇。
他用最冷漠的姿态,做着最温柔的事。
用最刻意的疏离,撩拨着最隐秘的心弦。
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猎人,明明己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却又摆出一副“我只是路过”的无辜姿态。
引诱着她这只早己失去警惕的猎物,一步步地,走向他设下的陷阱。
这不公平。
苏晚有些愤愤不平地想。
他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在用一句“你认错人了”将她打入深渊之后,又一次次地,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给予她这种界限模糊的、令人遐想的温柔?
如果他真的想要划清界限,那昨晚,他大可以不必出现。
他完全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冷漠的房东一样,对租客的电路问题,视而不见。
可他来了。
在深夜,穿着家居服,拿着手电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门口。
这本身,就是一种越界。
苏晚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她一会儿觉得,他对自己,或许并非真的毫无感觉。
他那些刻意的冷漠,或许只是某种言不由衷的伪装。
可一会儿,她又会想起他那双毫无波澜的、冰冷的眼睛。
那双眼睛,又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苏晚,别自作多情了。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像两股力量,在她心里反复拉扯,让她备受煎熬。
最终,她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时,天己大亮。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毫无保留地洒了进来,将整个工作室照得一片通透明亮。
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那些混合香料的余韵。
苏晚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工作台前,将昨晚那些失败的、让她心烦意乱的闻香试纸,全部收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她打开窗,让清晨新鲜的、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将室内那些颓靡的气息,尽数冲散。
她决定,今天要给自己放一天假。
不再去想那闻不到的香气,也不再去做那些徒劳无功的尝试。
她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更需要,为昨晚的事情,向陆沉舟,郑重地道一声谢。
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昨晚,他的确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于情于理,她都该有所表示。
而且,她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再试探一下。
试探一下,他白天的姿态,是否还会像昨夜那般,有所松动。
她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套许久未穿的、藕荷色的连衣裙。
又化了一个极淡的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憔悴。
然后,她从自己带来的那些“宝贝”里,挑选出了一小瓶用最顶级的格拉斯五月玫瑰原精调制的香水。
这不是她自己的作品。
而是她当初为了感谢她的导师,特意从一位隐居的、国宝级的调香大师那里,重金求来的。
这瓶香水,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可以说是无价之宝。
她觉得,用它来作为谢礼,既能表达她的诚意,又能体现她的专业,不会显得太过突兀和私人。
一切准备就绪,苏晚拿着那个包装精致的小礼盒,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工作室。
楼道里很安静。
她走到二楼,陆沉舟的家门口,抬起手,正准备敲门。
可手悬在半空中,却又迟迟没有落下。
她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
“咔哒。”
她面前那扇紧闭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陆沉舟从里面走了出来。
西目相对。
苏晚的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漏了一拍。
今天的他,又恢复了那一身属于精英人士的、一丝不苟的装扮。
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以及一条与西装同色系的、印着暗纹的领带。
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擦得锃亮,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都隔绝得干干净净。
他又变回了那个冷漠的、拒人千里的、高高在上的“陆先生”。
和昨晚那个穿着家居服、蹲在她身边、身上还带着沐浴皂香的男人,判若两人。
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她因为停电而产生的一场,不切实际的幻觉。
陆沉舟看到她,似乎也有些意外。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又在她手中那个精致的礼盒上,停留了一秒。
然后,他便微微蹙起了眉,眼神里,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抗拒的意味。
“有事?”
他问,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温度。
那疏离的姿态,瞬间就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万八千里。
苏晚原本在心里打了无数遍的腹稿,在这一刻,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有些窘迫地,将手中的礼盒,向他递了递。
“陆先生,我是来……为昨晚的事,谢谢你。”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这个,是谢礼,希望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沉舟打断了。
“不必。”
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她手中的礼物。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了楼梯下方,仿佛那里有什么比她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
“举手之劳而己。”
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
“你是我的租客,保证房屋设施的正常使用,是我的分内之事。”
他又一次,用这种最官方、最无可辩驳的理由,将他昨晚的行为,定义为“公事”。
也将她这个人,牢牢地钉在了“租客”这个身份上,不给她任何越雷池一步的机会。
苏晚递着礼盒的手,就那样尴尬地,悬在了半空中。
收回来,显得太狼狈。
不收回来,又显得太固执。
她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冷漠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的委屈。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开?
难道十年前那些温暖的、美好的记忆,对他而言,就真的那么不值一提?
甚至到了需要如此刻意地、去撇清关系的地步吗?
“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陆沉舟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她的窘迫和失落。
他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像是在赶时间。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便抬脚,准备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他的疏离,比陌生人,还彻底。
陌生人之间,或许还会有几分客套的寒暄。
而他,连多余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