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十厘米的距离
陆沉舟没有带任何工具箱。
他只是将手电筒的尾部含在唇间，借着那道明亮的光柱，微微俯身，仔细观察着电箱内部那些错综复杂的线路。
光线从下往上，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长而密的睫毛在镜片后安静地垂着，那双总是盛着淡漠与疏离的眼睛，此刻因为专注，而显得异常深邃。
苏晚就站在他身后，一臂之遥的地方。
她看着他伸出那双属于建筑设计师的、修长而稳定的手，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电线中，有条不紊地检查着。
他的手指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精准而严谨的逻辑感。
苏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双手。
在学校那间漏雨的旧画室里，他曾用这双手，为她削过无数支画画的铅笔。
也曾用这双手，将她那些因为太过用力而折断的炭笔，用小刀一点点地修好，再重新递到她手里。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
沉默着，专注着，用行动代替所有语言。
仿佛只要他在，那些琐碎的、恼人的小麻烦，都会被他不动声色地、一一抚平。
时间的洪流，冲刷了太多东西。
冲刷了他眼里的少年意气，冲刷了她记忆里关于味道的密码。
却唯独，没有冲刷掉他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沉默的可靠。
“总闸烧了。”
陆沉舟的声音，含混地从唇间溢出，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要换一个新的。”
他说着，首起身，从家居服的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手机。
那动作让苏晚微微一愣。
这么晚了，他要打电话给谁？物业电工吗？
可她看到，他并没有拨打电话，而是打开了手机的备忘录，翻到了其中一条。
然后，他将手机递到她面前，用下巴指了指屏幕。
那是一个很短的视频。
视频里，一只和他一模一样的手，正在演示如何更换一个空气总闸。
从切断外部电源，到拧下螺丝，再到分辨火线与零线，每一步都拍得异常清晰，还配上了简洁明了的字幕。
“照着做。”
陆沉舟言简意赅地说道，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苏晚彻底怔住了。
她看着那段像是专门为她这种“电路白痴”录制的教学视频，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神情淡漠的男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明明可以首接帮她修好。
那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他偏不。
他偏要用这种“授人以渔”的、最理智、最冷静、最能划清界限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在用行动告诉她：我可以帮你，但我们之间，仅限于“房东与租客”的义务范畴。
我教你方法，是我的责任。
但剩下的，你要自己来。
我们之间，不该有任何超出这条界限的、不必要的肢体接触和情感牵扯。
这份克制，这份刻意的疏离，比任何语言都更具杀伤力。
它像一盆冷水，将苏晚心底刚刚因为他的出现而升起的那点微末的、不切实际的暖意，浇得一干二净。
“……好。”
她听到自己干涩地应了一声，伸手接过了他的手机。
手机的外壳是冰凉的金属材质，却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一丝温热的余温。
那温热，像一点微弱的电流，从她指尖窜起，让她心脏没来由地一麻。
“备用的总闸，在电箱最下面的隔层里。”
陆沉舟又交代了一句，便向后退了一步，将操作空间完全留给了她。
他靠在对面的墙上，双臂环胸，依旧是那副冷眼旁观的姿态，仿佛一个严苛的、正在监考的老师。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那些翻涌的情绪。
她将自己的手机也打开手电筒功能，斜斜地靠在墙角，为自己提供照明。
然后，她蹲下身，学着视频里的样子，开始笨拙地、与那个烧坏的总闸作斗争。
她不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
尤其是在这种需要用到螺丝刀和钳子的事情上。
那颗固定着总闸的螺丝，像是跟她有仇一样，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拧不开。
她的手指被磨得有些发红，额角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而那个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男人，始终没有要上前来帮忙的意思。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
那沉默的注视，像一种无形的压力，让苏晚感到愈发地焦躁和窘迫。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因为蹲下而微微绷紧的、白色棉布裙的曲线上。
这个认知，让她脸颊发烫，动作也变得更加慌乱。
终于，在又一次尝试失败后，她有些泄气地，将螺丝刀扔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我……我弄不开。”
她有些懊恼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ar察的、近乎撒娇的委屈。
身后，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听到一声极轻的、若有似无的叹息。
那叹息声，轻得像是她的错觉。
随即，她感觉到，一个高大的阴影，从她身后笼罩了下来。
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冷的木质香气，瞬间变得浓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他蹲了下来。
就蹲在她的身旁。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暧昧的尺度。
苏晚甚至能感觉到，他家居服柔软的布料，正轻轻地、擦过她在外的手臂。
那轻微的触感，却像羽毛一样，在她皮肤上，撩起了一片战栗。
这是重逢后，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
不到三十厘米。
近到她只要稍稍偏过头，就能吻上他的侧脸。
近到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木质冷香之下，还混合着一丝淡淡的、刚沐浴过的、干净的皂香。
更近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属于成年男性的、滚烫的热气。
那热气，与他本人清冷淡漠的气质，形成了巨大的、矛盾的反差。
像一块被火焰包裹着的寒冰。
明明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核心却又是如此的滚烫灼人。
这份矛盾，让苏晚心烦意乱。
她的呼吸，不受控制地，乱了节奏。
“螺丝刀给我。”
陆沉舟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
那声音很低，很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磁性。
苏晚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地，就将手中的螺丝刀递了过去。
在递过去的一瞬间，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温热的掌心。
一触即分。
却像有静电闪过。
苏晚猛地缩回了手，指尖还在微微发烫。
而陆沉舟，却像是毫无所觉。
他接过螺丝刀，没有立刻去拧那颗顽固的螺丝，而是用他那双专业的、仿佛带着标尺的眼睛，仔细观察了一下。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在那个烧坏的总闸上，轻轻地、向左边推了一下。
只听“咔哒”一声微响。
苏晚看到，那颗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拧不开的螺丝，竟然奇迹般地，松动了。
“卡住了。”
他解释道，语气依旧平淡。
“换个受力点就行。”
他说着，轻而易举地，就将那颗螺丝拧了下来。
然后，是换上新的总闸，接好电线，拧上螺丝。
整个过程，在他手里，都变得像解一道最简单的数学题一样，轻松，流畅，充满了美感。
苏晚就蹲在他旁边，愣愣地看着。
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看着他衬衫袖口下，那截线条利落、透着力量感的手腕。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又熟悉。
他的冷漠是陌生的，他的克制是陌生的。
可他身上这种，能将一切复杂问题都化繁为简的、强大的、令人安心的能力，却又是如此的熟悉。
“好了。”
陆沉舟将最后一颗螺丝拧紧，站起了身。
他也顺手，将蹲在地上的苏晚，拉了起来。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热，力道很大，却又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柔。
苏晚几乎是被他提起来的。
站稳后，她下意识地就想抽回自己的手。
可他却没有立刻松开。
他只是握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了电箱前。
然后，用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引导着她，将那个崭新的总闸，向上推去。
“啪嗒。”
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
下一秒，整个工作室，灯火通明。
那刺眼的光亮，让刚刚适应了黑暗的苏晚，瞬间闭上了眼睛。
而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也在灯亮起的一瞬间，松开了。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亲密的接触，只是黑暗中发生的一场幻觉。
当苏晚再次睁开眼时，陆沉舟己经退回到了一个安全的、社交的距离之外。
他重新恢复了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蹲在她身边，耐心帮她修电路的男人，根本不是他。
“好了。”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他甚至没有等苏晚说一句“谢谢”，便转身，一言不发地，朝着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他轻轻带上。
将他，连同他身上那股好闻的、让她心悸的木质香气，再次隔绝在了门外。
工作室里，恢复了灯火通明，也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晚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右手。
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而空气中，那股属于他的、独特的味道，也还未完全散去。
她站在那片明亮的光线里。
却感觉自己，比刚才身处黑暗时，更加地，心烦意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