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把石灰标语冲成粉浆时,我正往独轮车夹层塞齿轮零件。陈秀兰在屋檐下拆纱布,药箱底层压着张泛黄的《人体解剖图》——那是她父亲当赤脚医生时留下的,此刻画满唐工口述的收割机液压参数。
"后山沟的巡防改成两班倒了。"赵满囤突然闪进库房,蓑衣上的水甩在195型柴油机上。生产队长摘下铜哨塞给我,金属表面还带着体温:"公社武装部要来搜查反动技术资料。"
我摸到铜哨底部的凹痕,那是前世机械厂通行证的形状。三天前唐工被转移时,用锈钉子在地面刻的莫尔斯密码突然浮现脑海——"东南五里,青石有耳"。
孙援朝带人闯进打谷场时,我正在给脱粒机刷桐油。这个上海知青的派克钢笔别在中山装口袋,镜片上溅着泥点:"周技术员好兴致,要不要给机器刷两句毛主席语录?"
民兵踹翻桐油桶的瞬间,陈秀兰抱着防疫登记册冲过来:"县里急调脱粒机支援七里屯!"她故意撞在孙援朝身上,钢笔滚进麦糠堆里。我趁机把铜哨塞进柴油机注油口,金属碰撞声被雷声吞没。
深夜的河滩像块浸饱水的抹布。我摸到东南方向第五块青石时,芦苇丛里突然伸出支土铳。唐工蜷缩在废弃的摆渡船里,膝盖上摊着用月经纸画的图纸——陈秀兰的卫生证成了最安全的传递工具。
"小周,这是我改良的履带防陷装置。"老技术员的手指在淤泥里画图,指甲缝渗着血丝,"用你们生产队的报废犁铧改造......"远处手电筒的光柱打断了他的话,狗吠声混着雨声包抄过来。
我把唐工推进河底沉船时,孙援朝的牛皮靴己经踩上船板。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举着防水手电,光束扫过我腰间别的扳手:"周技术员夜钓呢?"他的上海腔里掺着胶东土话,别扭得像生锈的齿轮。
水鬼般的民兵开始用竹竿捅河底。我深吸口气潜向沉船,肺叶快炸开时摸到船板缝隙——唐工塞出来的油纸包缠着水草,里面是张用避孕套包裹的轴承图纸。前世机械厂保险柜的密码突然在脑海闪现,0824,正是唐工被批斗那天的阳历日期。
孙援朝的手电光追到芦苇荡时,我正把图纸塞进死鱼肚子。两条红尾鲤鱼刚吞下技术资料,就被民兵的渔网捞起。孙援朝用钢笔尖挑开鱼鳃的刹那,陈秀兰举着防疫通知单冲进雨幕:"七里屯爆发猪瘟!县里命令立刻封河!"
转移唐工的机会出现在霜降那夜。公社粮仓意外失火,所有民兵都被调去抢运战备粮。我把唐工扮成发热病人,陈秀兰在他额头抹上辣椒水,体温计插在热水袋旁边。赵满囤驾着运粮马车等在卫生所后门,车辕里藏着改装成暗格的肥料箱。
"去临沂的火车票。"赵满囤甩给我个油纸包,铜哨在暗格里叮当作响,"你爹把祖传的鲁班锁拆了,箱子夹层能躲人。"马车启动时,这个总骂娘的生产队长突然红了眼眶,"告诉老唐头,他改的播种机...省了全队婆娘们的手劲。"
过卡哨时孙援朝正在查介绍信。这个嗅觉比狗还灵的知青突然抽动鼻翼,他的钢笔尖戳向肥料箱:"怎么有股机油味?"我猛地掀开陈秀兰带来的腌菜坛子,臭鳜鱼的味道喷涌而出。孙援朝的白衬衫溅上酱汁,气急败坏地摔了钢笔。
火车汽笛拉响时,唐工从鲁班锁里递出最后一张图纸。沾着体温的草纸上画着简易车床,用德文标注着"用缝纫机改造"。"小周,要像种子那样活着。"老技术员的声音闷在木箱里,"在石头缝里也要往下扎根。"
返程路上,陈秀兰把体温计掰成两截。水银珠在月光下滚成小镜,照见我们身后尾随的自行车队。孙援朝的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声响,像铡刀架在脖子上滑动。
"分开走!"我把她推进高粱地,抓起土块砸向相反方向。孙援朝的子弹擦着耳廓飞过时,前世车间事故的幻象突然闪现——那个倒下的学徒工,这次终于看清他胸牌上的名字:孙援朝。
批斗会开在冰雹天。孙援朝举着从鱼肚里找到的图纸,德文参数被冰粒打出涟漪。我站在台上数赵满囤新添的白发,发现他腰间的铜哨换成铁皮哨——那个保命的信物,此刻正藏在唐工奔赴的远方。
当孙援朝要给我挂破鞋时,公社大院的柴油机突然爆缸。王主任的咆哮混着黑烟腾起:"周卫东!滚过来修机器!"我握着扳手钻进浓烟时,听见陈秀兰在念《赤脚医生手册》,声音颤抖得像绷紧的琴弦:"...开放性骨折需立即固定..."
修好机器己是深夜。王主任扔来半个冻硬的馒头,突然压低声音:"临沂机械厂缺个技术顾问。"他指甲缝里的油污在月光下泛着蓝光,"明天有趟运煤车过去。"
我在煤堆里藏身时,陈秀兰的红头巾系在车头。孙援朝带人搜查到第三节车厢时,她突然掀开防疫箱,跳蚤像黑雾般扑向民兵。这个总低着头的姑娘,第一次发出母狼般的嘶吼:"有鼠疫!"
火车穿越晨雾时,我摸到唐工塞在煤块里的铁盒。生锈的饼干盒里装着微型车床图纸,盒底用血画着莫比乌斯环。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远处的临沂机械厂正吐出建国后的第一缕黑烟——那烟囱的形状,与前世乡镇企业纪念馆的模型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