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农机站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我盯着墙上的"抓革命促生产"标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孙援朝正在台上展示我的"罪证",那张用德文标注的收割机图纸被放大成宣传栏,墨汁顺着"美帝特务"西个大字往下淌,像条黑蛇咬住图纸里的齿轮。
"同志们请看这个万恶的旧社会余孽!"孙援朝的上海腔在扩音器里格外刺耳。他举起我从唐工那得来的轴承,金属表面1936年的德文编号在镁光灯下泛着冷光,"这就是周卫东里通外国的铁证!"
台下穿蓝布工装的学员们骚动起来。前排梳麻花辫的女学员突然捂住嘴——她手里攥着的技术手册,正翻到与图纸完全相同的传动结构图。这个细节让我想起前世机械厂档案馆里,那本被翻烂的《德国农机图鉴》。
"我建议把这个小反革命押送公安局!"孙援朝猛地拍桌,茶杯盖震得跳起来。我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戴着枚银戒,戒面刻着德文花体字——这在前世机械系教授手上见过类似的家族徽章。
革委会王主任的咳嗽声打断了指控。这个满脸烟油斑的中年人踱到我跟前,翻毛皮鞋碾过地上的粉笔末:"听说你会修苏联产的康拜因?"
仓库铁门在此时轰然洞开,北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两个满身油污的工人推着台故障的斯大林六号收割机,履带在地面剐蹭出尖锐的声响。王主任的皮鞋尖踢了踢生锈的脱粒滚筒:"修好它,将功折罪。"
孙援朝还想说什么,王主任忽然掀开工作台下的帆布——成堆的故障农机零件堆成小山,最上面是张泛黄的《农机维修进度表》,红叉从年初划到年尾。
我摸向工具包时,指尖触到陈秀兰偷塞的油纸包。三天前在县城汽车站,这个赤脚医生的女儿假装晕倒,往我棉袄里塞了包止血草,底下压着唐工手绘的轴承安装图。
修理收割机刀盘时,记忆与现实开始重叠。2019年我在农机博物馆修复过同款机型,此刻手中的扳手却变成锈迹斑斑的老虎钳。当我把改良轴承装进变速箱时,孙援朝突然凑近拍照,闪光灯亮起的刹那,前世的手机拍照声在耳畔幻听般炸响。
"用资本主义零件修社会主义农机,罪加一等!"孙援朝对着镜头调整角度,刻意让轴承上的德文编号入镜。我忽然看清他中山装内袋露出的钢笔——派克51型,在这个年代能换三头耕牛。
深夜关禁闭时,记忆如洪水决堤。铁窗外飘着鹅毛雪,墙上的斑驳水渍渐渐显形成2019年的电子钟。当守夜民兵的呼噜声响起,我蘸着唾沫在水泥地上演算液压公式,草稿纸是孙援朝偷拍的"罪证照片"背面。
正月十五那天,仓库变成了审判场。王主任带人验收收割机时,全县二十八个公社的拖拉机手挤满院子。我摇动手柄的瞬间,改良后的脱粒滚筒发出悦耳的轰鸣,麦壳如金雨般从排渣口倾泻而出。
人群爆发的欢呼声被尖锐的哨音刺破。孙援朝举着扩音器冲上台,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这是资本主义复辟!用德国零件修的机器没有社会主义灵魂!"
王主任突然剧烈咳嗽,痰盂里的血丝像蚯蚓在游动。他摆手制止要捆我的民兵,转头对秘书吩咐:"给这小子办个特殊技术证明。"说这话时,他指甲缝里的机油正巧滴在孙援朝的检举材料上,湮湿了"特务"的"特"字。
领补助粮那天,我在县委大院撞见游街的队伍。二十多个"投机倒把分子"挂着破鞋,最前头的老汉背着台铁皮卷扬机——那分明是台手摇式播种机。押解的红卫兵用皮带抽打机器外壳,齿轮零件叮叮当当滚到我的胶鞋边。
"捡起来!"戴红袖章的女青年用枪托戳我脊梁。我弯腰时,瞥见播种机底盘刻着唐工的缩写"T.W.B",边缘还有没磨净的德文参数。前世在机械厂荣誉室看到的"第一代国产播种机",此刻正在泥泞里被踩成废铁。
粮站会计拨算盘的声响惊醒了我。这个戴老花镜的秃顶男人,正在特供本上盖戳的动作突然与前世银行柜员重叠。当他把玉米面票拍在柜台上时,我脱口而出:"能换全国粮票吗?"
粮站突然死寂。排队的人群齐刷刷后退,有个抱孩子的妇女打翻了面口袋。会计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你说什么?"
孙援朝的笑声从梁上传来。这个阴魂不散的知青坐在粮袋堆成的山包上,笔记本摊在膝头:"全国粮票?周卫东同志志向不小啊。"他钢笔尖在纸面划出深痕,"1955年就取消全国流通粮票了,你从哪个旧社会穿越来的?"
冷汗浸透棉袄的刹那,我真正意识到这是1974年。粮站墙上的月份牌分明印着"批林批孔"标语,窗外驶过的解放卡车挂着"深挖洞广积粮"横幅。前世记忆里的超市、移动支付、甚至粮票制度的时间线,在这个平行时空错位成致命破绽。
正月十八的批斗会给我上了最后一课。当公社书记宣布"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我亲手组装的播种机被砸成废铁。抡锤的民兵班长正是之前夸赞机器好用的二愣子,他砸碎排种轮时,迸溅的铁屑在我脸上划出血痕。
深夜,陈秀兰翻墙送来止血药。这个总是低着头的姑娘突然抓住我的手:"唐工说过,铁会生锈,但土地记得所有种子。"她摊开掌心,里面是颗带着铁锈的德国轴承。
我在牛棚梁上藏零件时,发现父亲蹲在草料堆后抽烟。这个老木匠的烟袋锅忽明忽暗,忽然开口:"公社要办农具厂,赵队长推荐你去当技术员。"他吐出的烟圈撞碎在铡刀架上,"孙知青调去县里当文书了。"
开春第一声惊雷炸响时,我望着仓库墙上新刷的标语发呆。血红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下面,有人用粉笔画了台联合收割机,履带纹路里塞着颗发了芽的麦粒——那是陈秀兰上周来打防疫针时落的。
暴雨夜,我在油灯下绘制新式扬场机图纸。孙援朝留在技术班的德文手册摊在脚边,某个潦草的批注突然刺痛眼睛:"莱茵金属1936"的字样旁,钢笔勾勒的莫比乌斯环正吞噬自己的尾巴。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窗纸,我终于读懂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把改良图纸撕成碎片,用不同方言教给十八个生产队的能工巧匠。在第八个版本里,德国轴承被替换成马车轮毂改造的铸铁件,就像把锋利的理想包进粗粝的现实。
谷雨那天,全县二十台"土法上马"的扬场机同时开动。赵满囤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对我说:"你小子总算开窍了。"他铜哨上新缠的红布条,在漫天麦壳里猎猎如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