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后的月光浸透打谷场,周卫东蹲在披红挂彩的耧车旁,指尖着镀金奖章背面的三角凹痕。铁蛋蜷缩在脱粒机后酣睡,三岁孩童的虎头鞋沾满机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
庆功宴的喧闹声仍在耳畔嗡鸣,周卫东却觉得胸前的奖章重若千钧。赵满囤的铜哨遗落在柴油机旁,哨孔里卡着的麦种己经发芽——这粒本该在春天破土的种子,此刻却在秋霜里倔强地抽着绿芽。
"周技术员,省里要调你去农机所当顾问!"公社文书醉醺醺地撞进晒谷场,手里的调令被夜露浸得发软。周卫东望着文书皮鞋上的红绸碎片,忽然想起白日里铁蛋撕扯彩带时的哭闹——孩子的首觉,往往比大人的算计更接近真相。
陈秀兰的药箱突然从供桌跌落,紫药水在青砖上洇出狰狞的齿轮图案。周卫东俯身收拾时,发现液压阀的铜制密封环裂开细纹——这是用唐工寄来的德国零件改制的,本该比国产件耐用三倍。
"爹,疼..."铁蛋在梦中呓语,小手无意识地抓挠胸口。陈秀兰掀开孩子衣襟,三岁孩童的胸口竟浮现淡红的齿轮状瘀痕,与奖章背面的凹痕如出一辙。七里峤方向的狼嚎突然凄厉,夜风裹挟着燃烧橡胶的焦臭味漫过晒谷场。
月光被柴油机黑烟染成墨色时,周卫东拆开了第十代排种器。德制轴承在机油里泛着幽蓝,原本光滑的表面布满蜂窝状蚀孔——这是掺了盐碱的劣质柴油所致。铁蛋突然惊醒,攥着半截粉笔在零件箱上涂鸦,歪扭的线条竟与应力裂纹走向完全吻合。
"有人在油料里动手脚。"赵满囤的铜哨吹裂夜幕,劳模背心上的弹片疤痕渗出血珠。老秦头驾着骡车冲进晒谷场,车辕上绑着的油桶残留着刺鼻的化工气味。陈秀兰用银簪蘸取样本,药箱里的试纸瞬间变成诡谲的紫黑色。
次日的技术研讨会上,铁蛋突然扑向省城专家的公文包。三岁孩童撕扯着"德国农机考察报告",口水浸湿的页码正巧是差速器专利说明。周卫东瞥见图纸边角的"04"标记,忽然想起孙援朝镜片后的阴鸷目光。
"我们要搞自己的标准!"周卫东突然捶桌,震翻了陈秀兰的药箱。体温计在青砖上摔得粉碎,汞珠滚向七里峤方向,在地面拖出条银亮的轨迹——正对着军工仓库的方位。
深夜的祠堂烛火摇曳,周福生劈开祖传的樟木匾额。暗格里滑出本光绪年间的《天工开物》手抄本,虫蛀的纸页间夹着张发黄的设计图——用朱砂绘制的差速器雏形,与液压装置图纸如齿轮咬合。
"老祖宗早就琢磨过这些门道。"老木匠的烟袋锅敲着族谱上的联村械斗记录,"当年为抢水车图纸,周李两家死了六个后生。"铁蛋突然指着族谱上的血手印咯咯首笑,孩童的掌纹与百年前的印记重叠如复刻。
晨雾中,周卫东将镀金奖章沉入淬火池。蓝烟腾起的瞬间,七里峤方向传来火车脱轨的巨响。十二架披红挂彩的耧车翻倒在铁轨旁,德制零件在朝阳下泛着毒蘑菇般的荧光。
"接着干!"赵满囤的铜哨吹响时,二十八个村的铁匠同时抡锤。废铁轨在砧台上迸出淬火的金星,铁蛋坐在零件堆里啃窝头,沾着机油的小手在合同背面画出歪扭的莫比乌斯环——这个三岁孩童无意识的涂鸦,正预言着中国农机史最壮丽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