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后的晨雾在公社大院砖墙上凝成水珠,周卫东蹲在青石台阶前,用改锥在铁皮饭盒上刻写最后一组数据。饭盒里装着二十八个生产队的联名手印,印泥是陈秀兰用朱砂和蓖麻油调的,暗红如凝结的血痂。
赵满囤的铜哨在裤兜里叮当作响,他第三次推开文书室掉漆的木门:"张主任还在开生产会?"办事员小刘从搪瓷缸后抬起眼皮,扫过他劳模背心上的油渍:"赵队长,您这改良农具的材料,得先过孙援朝同志的政审。"
铁蛋突然从陈秀兰怀里挣下来,两岁孩童的小皮鞋哒哒地跑过走廊。孩子踮脚扒着窗台,肉乎乎的手指在玻璃上按出油印:"车车!"窗外停着的吉普车顶,孙援朝正弯腰擦拭相机镜头,镜片反光刺得铁蛋眯起眼。
"要按规矩来。"周卫东拉住赵满囤青筋暴起的手腕,翻开浸透机油的笔记本。改良数据旁贴着陈秀兰画的解剖图——用红色圆珠笔勾勒的耧车剖面,空白处记着铁蛋发烧那夜记录的排种器异常震动频率。
公社档案室飘着霉味,孙援朝的派克钢笔尖在材料上勾出连串问号。他突然掀开暗红色窗帘,午后的阳光将周卫东的身影钉在墙上:"这些德文参数哪来的?"钢笔尖挑开饭盒夹层,露出半张泛黄的《赤脚医生手册》。
"七里峤石匠口述,我画的。"陈秀兰抱起扒拉抽屉的铁蛋,孩子衣襟上粘着从孙援朝办公桌顺来的胶卷碎片。当孙援朝伸手要夺时,铁蛋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鼻涕泡正巧糊在材料的关键页码。
赵满囤的铜哨在门外吹出三短一长,老秦头驾着运粪车准时经过。浓烈的氨水味冲进窗户,孙援朝捂鼻后退的瞬间,陈秀兰己将微型轴承塞回铁蛋的玩具布偶。
煤油灯在会计室窗台摇曳,周卫东蘸着红墨水修改图纸。铁蛋蜷在条凳上打盹,口水浸湿了印着"最高指示"的旧报纸。赵满囤突然踹门进来,帆布鞋底沾着河滩的淤泥:"狗日的孙援朝在查七五年的农机补贴账!"
陈秀兰抽出药箱夹层的体温记录表——那是去年改良耧车试运行时,她给每个操作员测的生理数据。当孙援朝带着手电筒逼近时,铁蛋突然惊醒哭闹,小脚踢翻了墨水瓶,蓝黑墨水在账册上洇出齿轮状污痕。
逢集日的牲口棚堆满草料,周卫东将图纸卷进驴缰绳。铁蛋摇摇晃晃地追着鸡崽跑,突然被李瘸子的拐杖拦住。老退伍兵掀开假肢,露出暗藏的微型相机:"今早孙援朝去了县农机站。"
七里峤石匠蹲在铡刀旁,用錾子在青石板上刻出零件图纸。铁蛋好奇地伸手去摸,指尖被石屑扎破渗出血珠。陈秀兰急忙用碘酒消毒,棉签上的褐色药渍正巧补全了传动轴图纸的断线。
汇报会当天,二十架耧车在公社大院淋成了铁疙瘩。孙援朝举着被雨水泡胀的材料:"这就是你们吹嘘的防潮工艺?"赵满囤的铜哨在雨中吹不出声响,劳模背心紧贴在弹片疤痕上。
铁蛋突然挣脱陈秀兰的手,蹒跚着冲向淋雨的排种器。孩子踮脚去够注油孔,雨靴在青苔上打滑的瞬间,周卫东飞扑垫在他身下。两人滚倒在泥浆里时,暗藏在周卫东怀里的防水油纸包露了出来——那是唐工从西北寄来的最新参数。
会议室的黑板突然倾倒,露出背面用磁铁固定的解剖图。陈秀兰抓起铁蛋的蜡笔,就着雨水在玻璃窗上勾画改良原理。孙援朝正要开口,老秦头驾着骡车撞开大门,车斗里满载着从二十八个村收集的增产数据。
铁蛋坐在周卫东肩头,湿漉漉的小手指向窗外。雨幕中,七里峤方向亮起三盏马灯,灯光在积雨云上投射出巨大的齿轮光影——唐工用探照灯打的摩斯密码,正与铁蛋腕上夜光表的跳动频率同步。
半个月后,公社广播响起沙沙的电流声。当"关于推广改良农具的决议"传来时,赵满囤正用铜哨教铁蛋吹《东方红》。孩子鼓着腮帮子吹出的不成调哨音里,周卫东在打谷场上拆开了盖着红印的文件——附件里竟附着孙援朝亲笔签名的技术认定书。
暮色中,七里峤的火车拉响汽笛。陈秀兰抱着熟睡的铁蛋站在坡顶,看见十二节车皮载着新式耧车零件驶向远方。孩子手腕被碘酒染黄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去的烫伤疤痕,正随着时代的脉搏微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