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前的晨雾还未散尽,周卫东蹲在打谷场边,盯着那架祖传的枣木耧车出神。露水顺着耧脚往下滴,在夯土地面上洇出个歪扭的"丰"字,倒像是老天的嘲讽。
赵满囤抡起荆条抽牲口的声响惊醒了沉思。三头毛驴拉着耧车在坡地打转,左前方的枣木耧腿突然"咔"地裂开条缝,麦种顺着豁口往外漏,在黄土上撒成断断续续的虚线。
"第八回了!"赵满囤的铜哨砸在辕架上,"春播到现在,补这破玩意用的麻绳能捆三头驴!"周卫东摸着温热的木茬口,发现裂纹走向与年轮完全垂首——这是当年伐木时没顺纹理下料的旧疾。
陈秀兰抱着孩子来送晌午饭时,正撞见周卫东在晒场拆解耧车。排种轮被卸下来泡在盐水里,沉底的麦粒像群挤作一团的蚂蚁。"你瞧这柳木轮子,"他指着膨胀变形的轮毂,"受潮就卡壳,干透又松垮,活像个抽风病人。"
药箱里掏出的银针成了测量工具。陈秀兰用针灸针挑开排种槽里的蛛网,发现二十西个孔眼竟有八种不同尺寸:"难怪西坡麦苗稀得像瘌痢头!"针尖在日头下闪动,恰似前世实验室的精密探针。
老木匠周福生蹲在祠堂门槛上抽闷烟。他面前摆着祖传的鲁班尺,尺身裂纹里嵌着几代人的汗渍。"民国三十六年发大水,周家太爷抱着这耧车辕架漂了十里地。"烟袋锅敲了敲辕杆上的焦痕,"小鬼子放火烧村都没毁了的物件,到你这辈就想拆?"
周卫东摸着辕架底部的蛀洞,虫眼排列竟与排种轮的孔位暗合。月光下拆开榫卯,发现里面垫着半张光绪年的地契——先人用田契纸堵漏,虫蛀的破洞恰成了排种通道。
试播那日,挂在耧车前的铜铃哑了嗓子。周卫东拆开铃舌,发现里面塞着团发黑的棉絮——这是当年太奶奶的嫁妆棉袄里子,用来防震动的土法子。陈秀兰对着阳光捻开棉絮,霉斑拼出个残缺的齿轮图案。
"听老辈讲,铃铛响得匀,下种才匀称。"赵满囤吐掉嘴里的铜哨,吹出串杂乱无章的调子。周卫东突然醒悟:这耧车就像走音的铜铃,看似完整的躯壳里,每个零件都在各唱各的调。
谷雨那场暴雨成了最后的判决。周家耧车在泥地里犁出条歪扭的沟,麦种被雨水冲出地表,雀鸟啄食的轨迹连成张嘲笑的脸。周卫东跪在泥浆里扒开土层,发现最深不过两指——耧脚磨损导致的播种过浅,让这场春雨成了催命符。
陈秀兰的药箱被征用来装发芽的麦种。霉变的绿芽在纱布上爬行,像群找不到出路的迷途者。赵满囤的铜哨浸在泥水里,吹出的警报声都带着土腥味。
族老们举着族谱围住祠堂时,周卫东正往祖传耧车上缠铁丝。周福生抡起刨刀劈向辕架,木屑纷飞中露出光绪地契上的朱砂印:"列祖列宗在上,这忤逆子要毁咱周家八百年的根基!"
陈秀兰突然挤进人群,怀里的婴儿伸出小手抓住飘落的族谱纸。当众人都去抢那页"农具训诫篇"时,周卫东瞥见纸背用血画的改良图——不知是哪代先人偷偷留下的智慧,在祠堂香火里藏了百年。
白露夜,周卫东躺在打谷场上,听着耧车在风里吱呀作响。月光从辕架裂缝漏下来,在他掌心拼出个齿轮光斑。陈秀兰悄悄塞来包铁匠铺的边角料,废铁在星空下泛着蓝光——那是徐大锤临终前藏在炉灰里的德国钢。
当第一缕晨光照亮耧车上祖祖辈辈的修补痕迹时,周卫东忽然笑了。那些横七竖八的补丁、填着棉絮的蛀洞、裹着麻绳的裂痕,分明是八百年农人写给土地的求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