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后的日头毒得发白,周卫东蹲在碾盘旁修耧车,汗珠子砸在生锈的排种轮上,溅起细小的铁锈雾。陈秀兰的药箱敞开在磨刀石边,止血钳夹着半截弹簧片,在日光下泛着营养不良的惨白。
西头老张家分粮的时辰,周卫东被赵满囤拽去当记账。泥坯房梁上吊着的粮缸见了底,老张媳妇用豁口的葫芦瓢舀麦粒,每舀一勺都要往自家围裙里漏十几颗。五岁的丫头蹲在缸底捡麦粒,舌尖舔着泥缝里的残渣,嘴角沾的灰土结成块。
"二百一十七斤半。"周卫东的铅笔头在账本上顿了顿——这数字刚够城里工人两个月的定量。老张攥着布袋的手暴起青筋:"东子,给叔抹个零头成不?"赵满囤的铜哨突然吹响,惊飞了梁上偷粮的麻雀。
赤脚医生家的门板卸了当担架。陈秀兰跪在土炕边给难产的母猪接生,药箱里的银针扎在母猪肚皮上,颤得像风里的蛛丝。当第七头猪崽裹着胎衣落地时,隔壁传来王寡妇的哭嚎——她高烧的三丫头等不到退烧药,正用井水浸的破毛巾降温。
周卫东递过最后半瓶紫药水,陈秀兰却抹在母猪撕裂的产道上:"畜生能换工分,人只能硬扛。"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空药柜里,秤药的小铜秤上落满蛛网,秤砣早被拿去换了三斤粗盐。
夜校的汽灯半个月没亮过了。周卫东摸到生产队仓库时,看见会计家的铁蛋蹲在窗根下,借着月光用树枝在沙盘上写字。孩子棉鞋露出脚趾,冻疮溃烂处糊着锅底灰。
"叔,这个字念啥?"铁蛋指着沙盘上的"機"字。周卫东折根秸秆画齿轮结构,孩子却把图形抹平:"爹说认字不如学扶犁,多挣半个工分。"仓库角落的扫盲课本被老鼠啃去半边,残页上印着"农业机械化"的插图,正被耗子拖去垫窝。
挑水的队伍从鸡叫排到日上三竿。老井绳磨出的凹痕有半指深,周卫东摸着井沿的勒痕,想起前世在德国见过的中世纪绞盘。六婶打水时麻绳突然崩断,瓦罐在井壁磕碎的脆响惊醒了半个村——那罐是她的嫁妆,碎陶片后来被孩子们捡去当抓子儿玩。
周卫东蹲在井台修辘轳,发现轴承竟是民国时期的德国货。陈秀兰递过浸了井水的毛巾:"前年公社要换新式水车,材料被孙援朝批去修语录碑了。"毛巾上的补丁纹路,与轴承滚珠的排列分毫不差。
村东头老绝户咽气那日,打谷场的石磙压着半领草席。没棺材板,赵满囤拆了自家门板钉匣子,刨花混着纸钱烧出蓝烟。周卫东抬棺时摸到板材上的弹孔——这是徐大锤从朝鲜战场带回来的美军弹药箱。
吃丧饭的乡邻端着豁口碗,油星子在菜汤上飘成蛛网状。铁蛋偷藏了半个窝头给妹妹,被厨子追着打时摔进淬火池,捞起来浑身铁锈味。周卫东给他擦脸时,孩子突然问:"叔,德国人也吃观音土不?"
守灵夜,周卫东在坟圈边撞见偷烧纸钱的会计。火堆里化着本阴阳账,纸灰腾起时显出两套工分记录。"东子,别说出去。"会计把最后张粮票投进火堆,"秋后给你多划半分自留地。"
火光映着远处新刷的标语,"战天斗地"的"斗"字还滴着红漆。周卫东摸着兜里唐工给的轴承,想起德国工厂荣誉墙上光鲜的照片,掌心突然刺痛——淬火留的疤与铁蛋脚上的冻疮,在月光下泛着同样的暗红。
翌日修水车时,周卫东故意留了个零件没装。赵满囤踹着罢工的转轮骂娘,他却盯着抢水打架的村民出神——那些抡着扁担的臂膀,青筋盘错如老树的根。前世精密的车床突然在脑海炸裂,碎片重组成本地山核桃木的纹理。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周卫东忽然抄起斧头劈向新制的齿轮。木屑纷飞中,他冲着错愕的铁匠们吼:"改图纸!照着老水车的樟木齿做铁牙!"陈秀兰怀里的婴儿突然止啼,脚踝的齿轮胎记泛起淬火般的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