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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玉簪之毒

执掌风 神马文笔 5808 字 2025-05-19

公元前252年·秋·8岁

相府后院的丹桂开得正盛,香气混着焚椒的味道钻进鼻腔,呛得嬴政打了个喷嚏。他缩在太湖石后,看赵姬的衣角掠过月洞门,绣着楚地蕙草的裙裾扫过青砖,那是吕不韦新送的蜀锦,比破庙漏雨时盖的破被面不知华贵多少倍。

“子楚殿下近来咳血不止,怕是撑不到继位……”门客的声音从假山顶传来,带着山东六国特有的卷舌音。

嬴政屏住呼吸,指尖抠进石缝里的苔藓,凉滑的触感让他想起李氏补棉袄时藏的虱子。另一个声音接话:“相邦早有安排,华阳夫人膝下无子,子楚既改名‘子楚’,做了楚氏养子——”

话音被风卷散。

嬴政看见吕不韦从游廊转过,玄色深衣绣着暗纹虓虎,腰间玉珏却刻着楚地的凤鸟,两种纹饰在月光下诡异地交融。

他正将一支玉簪插在赵姬发间,簪头是半枚箭簇,青黑色的锈迹像干涸的血,正是三年前嬴子楚在邯郸之战中被射穿大腿的那支。

“疼吗?”吕不韦的声音带着笑,指尖划过赵姬耳后,“这箭簇若融了重铸,足够打三把匕首。”赵姬没说话,鬓角的碎发被夜风吹起,露出耳后新纹的朱色花钿——与华阳夫人身边侍女的一模一样。

嬴政忽然想起父亲咳血时,枕边总放着写满“楚”字的竹简,墨迹被泪水晕染,像极了此刻赵姬妆奁里的信。

是的,那封信。昨夜他偷看过,藏在赵姬妆奁底层,用楚地特有的兰草纸写成,嬴异人(子楚)的字迹工整得可怕:“儿臣愿为楚氏子,更名子楚,永奉宗庙……”最后一句被泪水洇开,“母妃若垂怜,儿臣愿跪舔椒墙之土……”

他盯着“跪舔”二字,忽然想起赵胜逼他舔雪时的狞笑,原来生父的尊严,不过是墙上剥落的泥皮。

“相邦可知,赵王近日与燕国联姻?”赵姬的声音传来,带着刻意的软糯,“政儿的束发玉冠还缺颗东珠……”

吕不韦轻笑,袖口拂过她发间的箭簇簪:“东珠算什么?待子楚为太子,你便是太子妃,咸阳宫的东珠库任你取——”话尾忽然压低,“前提是,你记得自己是谁的人。”

嬴政看见赵姬的手指在袖中绞紧,那是她在破庙数粟米时的习惯。箭簇簪的阴影落在她脸上,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

三年前吕不韦将她送给子楚时,也曾用这样的语气说“奇货可居”,那时她鬓间插的是刻着“吕”字的木簪,如今换成了染血的箭簇,变的是纹饰,不变的是商人的算计。

更漏声从钟楼传来,戌初一刻。嬴政摸到怀中的竹简,是从父亲枕下偷的《商君书》,竹简边缘磨得发亮,“刑赏”二字被朱砂圈了又圈。父亲总说“秦人靠律法立命”,却在写给华阳夫人的信里自称“楚氏子”,原来律法之外,还有更狠的生存之道——弃秦从楚,认贼作母。

“政儿?”赵姬的呼唤惊飞了假山上的栖鸟。他慌忙将竹简塞进领口,蹭得锁骨生疼。赵姬站在月洞门下,箭簇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裙角的蕙草纹被夜露打湿,像极了楚地沼泽里的毒花。她伸手时,嬴政看见她腕间新戴的玉镯,正是上个月吕不韦从楚使手中截下的贡品。

“跟娘去给相邦请安。”赵姬的指尖掠过他冰凉的耳垂,带着丹蔻的香气,“莫要板着脸,相邦说你字写得好,明日送你蜀地的狼毫笔。”

嬴政盯着她发间的箭簇,忽然想起李氏说过“箭簇沾过血,会招来冤魂”,此刻那箭簇正对着他的眉心,像极了赵胜弹弓上的准星。

相府书房的烛火映着满墙竹简,吕不韦正对着一幅天下舆图沉思,舆图上赵地被朱砂圈了又圈,秦地的函谷关画着密密麻麻的箭头。

嬴政看见自己半年前刻在砖墙上的“困”字拓片,被镶在紫檀木框里,悬在舆图右侧——原来他的困境,早就是商人账本上的一笔买卖。

“政儿读《商君书》几日了?”吕不韦忽然转身,手中握着刻刀,正在雕琢一枚玉珏,“可知道‘壹教’篇说什么?”

嬴政盯着他手中的玉珏,即将成型的虓虎纹眼底,竟刻着极小的“吕”字,藏在虎瞳的阴影里:“壹教者,政之所仰也,上以此教民,而民以是习成……”

“好记性。”吕不韦将玉珏抛给他,虎瞳里的“吕”字在烛火下明明灭灭,“但商君不知,教民之外,更要教君——”他忽然指向舆图上的赵地,“比如你父王子楚,若不教他改名子楚,如何让华阳夫人收为养子?”

嬴政捏着玉珏的手骤然收紧,虎齿划破掌心。原来父亲的屈辱,母亲的逢迎,自己的存在,都是吕不韦账本上的“奇货”,是可以随时转手的玉珏,是嵌着箭簇的玉簪,是写满“跪舔”的降表。他忽然想起破庙梁柱上的暗格,藏着半块发霉的炊饼,那是他偷来的,却比相府的山珍海味干净百倍。

“相邦谬赞了。”赵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政儿不过是个孩子……”吕不韦轻笑,打断她的话:“孩子?”他走向赵姬,指尖划过她发间的箭簇簪,“当年你在邯郸街头卖唱,不也是个孩子?如今不也成了扭转秦赵乾坤的棋子?”

棋子。嬴政盯着地上的砖缝,相府的青砖比破庙的平整百倍,砖缝里却卡着半片楚地的蕙草——吕不韦总说“秦楚一家”,可秦的虓虎与楚的凤鸟,终究在玉珏上撕咬,在舆图上对峙,在母亲的发间,在父亲的信里,在他的骨血中,永无宁日。

告辞时,吕不韦将新刻的玉簪塞进赵姬手中,这次是秦地的虓虎纹,虎爪却抓着半枚楚地的玉璜:“子楚的病,需要楚地的犀角入药。”他的目光扫过嬴政,“政儿该换束发冠了,明日随我去赵王宫,教你如何与赵人周旋。”

回程的马车上,赵姬抱着玉簪流泪,箭簇簪与虓虎簪在锦盒里相撞,发出细碎的响。

嬴政望着车窗外的邯郸城,万家灯火映着城头的玄鸟旗,忽然想起父亲在狱中教他写“秦”字时,笔尖在竹简上断裂的声音——原来从他出生起,便注定是秦赵博弈的活棋,是吕不韦“奇货可居”的注脚,是母亲在相府与破庙之间来回的砝码。

深夜,他摸出赵姬妆奁里的信,借月光重读:“儿臣愿为楚氏子……”墨迹在泪渍处晕开,“楚氏”二字的笔画,竟与他刻在墙上的“困”字惊人相似。他忽然冷笑,用匕首将“楚氏”二字剜去,竹简上留下两个深坑,像极了父亲咳血时胸前的伤口。

破庙的夜风灌进领口,嬴政摸着胸前的碎玉——那枚被他磨去“吕”字的玉饰,如今刻着极小的“嬴”字,藏在棱角之后。

他知道,从今日起,再不会相信母亲鬓间的玉簪是温情,再不会以为父亲的改名为无奈,这世上最毒的药,从来不是赵军的箭簇,而是商人的算计,是权力的交易,是连至亲都要沦为棋子的冰冷现实。

玉簪之毒,毒在骨髓。嬴政望着梁上的冰棱,忽然发现,相府的丹桂香、吕不韦的笑、母亲的泪,都不过是这毒的药引,真正的剧毒,是他不得不学会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将自己也变成一枚棋子,一枚能反控棋盘的棋子,哪怕这棋子的每一步,都要踩着生父的尊严,母亲的温柔,和自己童年的残骸。

更漏声渐远,嬴政将竹简塞进砖缝,刻着“困”字的墙面。

这次他刻得更深,让“困”字的“口”部更圆,“木”部更挺,像极了牢笼中的参天树,总有一日,会撑裂这困住他的“口”,让根系扎进邯郸的土地,让枝叶遮蔽所有欺凌他的目光——哪怕这过程,需要饮下吕不韦的毒,咽下赵姬的泪,嚼碎嬴异人的屈辱。

窗外,秋雨开始飘落,打在相府的琉璃瓦上,叮咚作响。

嬴政摸着怀中的玉珏,虎瞳里的“吕”字己被他用匕首剜去,只留下淡淡的痕,如同吕不韦在他生命里刻下的印记,永远无法消除,却也让他明白:在这质子的棋局中,唯有让自己成为最锋利的棋子,才能在棋盘翻覆时,活到最后,笑得最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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