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0年·春·50岁·琅琊出海
琅琊台的晨雾还未散尽,徐福的道袍己沾满露水,在秦王行宫外跪了三个时辰。嬴政盯着案头的海图,朱砂笔在“蓬莱”二字上反复圈点,笔尖划破绢帛,露出底下的齐地郡县图——那里的每座城池,如今都刻着他的诏书。
“陛下,”徐福的声音混着海鸥啼叫,“蓬莱仙人托梦,需三千童男童女洁净无瑕之血祭海……”嬴政的笔尖停在“齐郡”,想起二十年前齐王宫殿的青铜瓦当,被他凿成虓虎纹的场景。徐福袖口的海龙王纹刺绣,与吕不韦相府的楚式屏风如出一辙,他忽然冷笑:“洁净?”
殿外传来锁链声响,三百名六国贵族子弟被押解至丹墀,衣摆的玄鸟、双钺等纹饰己被扯去,露出统一的秦式深衣。嬴政的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定在一名童女身上——她低头时,额角的疤痕在晨光中显形,与二十三年前邯郸西市巷口的卖枣妇人分毫不差。
“你,”他的声音惊飞檐角栖鸟,“抬起头。”童女抬头的瞬间,嬴政的鹿卢剑鞘重重磕在案几——那双眼睛,分明是当年被他斩断手腕的妇人转世,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像极了破庙窗纸上的雪痕。
“赵胜的余孽?”他忽然笑了,笑声混着海风,“当年她骂寡人‘秦狗’,如今她的女儿,要去给寡人求仙?”童女的身子剧烈颤抖,袖口滑落半片残破的玄鸟玉——正是当年他命人熔铸进弩机的赵王室徽记。
徐福的道袍在风中翻飞:“陛下,此等血脉……”“住口。”嬴政打断他,指尖划过海图上的航线,“就用他们——”指向丹墀上的贵族子弟,“六国的血,本就是寡人的祭品。”他忽然抽出佩剑,剑尖挑起童女的发绳,墨发间露出的,是与赵姬当年相同的楚式发簪。
回忆如潮水涌来。十二岁那年,赵姬在萯阳宫插着吕不韦送的玉簪,对嫪毐笑出的梨涡,与眼前童女的惊恐重叠。嬴政的剑尖在发簪上刻下“秦”字,木屑纷飞如邯郸破庙的墙皮:“告诉仙人,”他将发簪塞进童女手中,“这是寡人的‘洁净’——用六国贵族的血洗过的。”
船队启航的号角响起时,嬴政站在观星台上,看三百艘楼船的白帆绣着巨大的虓虎纹,却在船尾发现极小的玄鸟纹刺绣,藏在浪花图案里。他忽然想起十三岁归秦前夜,吕不韦的酒坛车底夹层,藏着的正是赵姬的楚式妆奁,原来商人的算计,永远留着后手。
“徐福,”他对着即将消失的船队大喊,“若你敢学吕不韦私藏货物——”鹿卢剑劈落观星台一角,石屑飞溅如当年赵胜的弹弓石子,“寡人就把蓬莱岛刻成‘秦之东极’,让仙人也给寡人下跪!”
海风送来童女的啼哭,混着齐地老匠人哼唱的《东皇太一》旧调。嬴政摸着腰间的传国玉玺,血沁比去年更深,虓虎纹的利爪仿佛正撕扯着玄鸟的翅膀。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是被吕不韦送出邯郸的“货物”,当年车底的血腥气,与此刻的海盐味,在时光里重叠。
“陛下,”李斯的身影在阶下踌躇,“童男童女中,有韩国公子的遗孤……”“知道。”嬴政望着海天交界处的楼船,“当年韩王送寡人郑国渠图,说‘疲秦’,如今寡人送他的子孙去求仙——”玉笏砸在观星台的秦篆刻石上,“这,才是真正的‘奇货可居’。”
是夜,琅琊台的星象异常,荧惑星在东方徘徊。嬴政独坐在刻石前,看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长,与二十年前刻下的“皇帝之功”相互重叠。童女的面容再次浮现,额角疤痕像道未愈的伤,让他想起母亲赵姬临终前,鬓角那道被簪子划出的血痕。
“政儿,”他对着海风低语,模仿赵姬的赵地口音,“别做暴君……”忽然甩头,笑声惊起栖息的夜鸦。传国玉玺的血沁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忽然明白,徐福的求仙船,载走的何止是童男童女,更是他对温情最后的幻想——那些被他斩碎的玄鸟纹、被他烧毁的楚简,此刻都在船上,随波逐流。
黎明前,有小吏禀报:“徐福船队多载了三口铜棺,说是‘仙人需六国贵胄金身’。”嬴政盯着海图上的铜棺标记,忽然想起吕不韦的棺椁,也是这样华丽而虚伪。“随他,”他用朱砂在铜棺旁画下虓虎吞舟图,“等他们沉海时,仙人自会知道,秦的贵胄,只有一个姓。”
船队消失在晨雾中,嬴政摸着观星台上的刻石,忽然发现“勤劳本事”西字的“勤”字,被海风侵蚀出缺口,像极了他左眼下的旧疤。他忽然轻笑,笑声混着浪涛,惊飞一群玄鸟——那些曾在赵地天空盘旋的鸟儿,如今只能在秦的海面上,为他的船队送行。
这一日,琅琊台下的渔民发现,退潮后的沙滩上,童女遗落的楚式发簪插在沙里,簪头的“秦”字被海浪冲刷得发亮,周围环绕着被撕碎的玄鸟羽。而始皇帝站在台上,看着自己缔造的庞大船队,忽然觉得,这不是求仙之旅,而是一场盛大的复仇——用六国的血,祭秦的天命;用贵族的骨,铺帝的坦途。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海面,嬴政转身走向行宫,冕旒上的蕙草饰件早己褪色,却依然固执地挂在虓虎纹之间。他知道,这场用童男童女作饵的豪赌,终将成为史书上的又一道血痕,而他的名字,也将随着船队的消失,在仙人与凡人的传说中,永远与“暴君”二字,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