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0年·夏·40岁·小篆颁行
咸阳监狱的腐臭混着墨汁味钻进鼻腔,嬴政的鹿卢剑鞘擦过青砖墙,铁窗棂的影子在他脸上割出碎玉般的光斑。
李斯捧着新刻的《仓颉篇》竹简,篇首“马”字的秦篆仰头嘶鸣,马尾三笔如弩箭破空,与他八岁时在破庙砖墙上刻的“马”字,终于完全重合。
“陛下,齐地书吏仍用蝌蚪文记账。”狱丞的汇报混着刑具的滴水声,“甚至在户籍上刻‘齊馬’二字,马首朝东……”话尾被竹简拍案声打断。
嬴政盯着竹简上六国“马”字的对比图:齐式三横如刀,楚式马头高昂,燕式尾羽分叉,每一种都像赵胜弹弓上的石子,曾砸在他童年的泥虎上。
“带上来。”他的声音比狱墙的青砖更冷。七个书吏被拖进刑房,衣摆分别绣着齐、楚、燕、赵、魏、韩、越的纹饰,袖口墨迹斑斑,像极了十二岁那年,赵胜跟班们用他的血在城墙上写“秦狗”的场景。
“齐式‘马’,”他抽出鹿卢剑,剑尖挑起第一个书吏的袖口,“多写三横,以为秦的刀,削不断你的笔?”
剑光闪过,书吏的三根手指落在秦篆“马”字竹简上,血珠恰好滴在马尾处,让秦篆的尾羽更显狰狞。
第二个楚地书吏的马头被斩下,发髻滚落,露出额角刺着的“郢”字,与华阳夫人当年的楚式花钿,同样红艳。
刑房的砖地很快被血浸透,七种“马”字的断肢摆成六国地图形状。嬴政忽然笑了,笑声惊飞梁上老鼠,与当年在尚书房烧赵史时的轻笑如出一辙:“看见吗?齐的横、楚的头、燕的尾,”他用剑尖戳起断指,“在秦的刀下,只能拼成一个‘马’。”
李斯的玉笏叩在地上,声音发颤:“陛下,《仓颉篇》己颁行郡县,为何……”“为何?”嬴政转身时,冕旒玉珠撞在铁窗棂上,“当年赵人在寡人字典里刻‘狗’字,现在寡人要在他们的字典里,只留一个‘秦’。”他指向第七个越地书吏,对方正在用脚趾在血地上画鸟虫书,“越人的‘马’像爬虫?那就砍了爬虫的脚。”
更漏声敲过午时,刑房只剩此起彼伏的呻吟。嬴政摸着《仓颉篇》竹简,指尖划过秦篆“马”字的脊背,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赵国奸细在太史寮用赵语骂他“东施效颦”,他命人割舌留手,让对方用血写“秦”字首到血尽。现在,他的刀更利,心更冷,因为他知道,文字不统一,六国的魂就不死。
是夜,尚书房的烛火映着楚简《九歌》。嬴政握着楚笔,狼毫的软尖在绢帛上打颤,“东皇太一”的“东”字刚写半笔,笔尖就划破绢面。楚墨的幽香混着刑房的血腥,让他想起母亲赵姬鬓间的楚式蕙草,想起华阳夫人棺椁里的楚辞抄本,那些他曾痛恨的、却又不自觉被吸引的文化,此刻像根细刺,扎在他掌心。
“神,听朕的;字,写朕的。”他忽然用刻刀在竹简上凿刻,秦篆的刚硬笔画碾碎楚简的柔美曲线,“东皇”二字的“日”部被凿成虓虎眼,“太一”的“一”划成剑刃。刻刀深入竹髓,发出与当年在邯郸城墙刻“秦”字相同的闷响,血珠渗进刻痕,让“朕”字的末捺,比任何神祇的权杖都更锋利。
李斯的身影在廊下犹豫,最终呈上越地送来的青铜戈,戈头刻着鸟虫书“復越”。嬴政盯着戈纹,忽然将其砸向烛台,火星溅在《九歌》残页,“湘夫人”的“湘”字被烧成“秦”字形状。“告诉越人,”他擦去溅在冕服的墨汁,“他们的神,住在秦的竹简里;他们的字,长在秦的刀下。”
三更梆子响过,嬴政独坐在刑房外的台阶上,看狱卒清洗血迹。月光照着他左眼下的旧疤,与七个书吏的伤,在时光里重叠。他忽然明白,自己对文字的执着,早己超越治国需要,是将邯郸巷口的每道伤痕,都刻成了秦篆的横竖撇捺,让每个敢写六国文字的人,都成为他童年创伤的祭品。
“王上,”蒙恬呈上户籍统计,“赵地百姓己改刻秦姓,然私藏赵文者……”“剜目。”嬴政打断他,目光落在《仓颉篇》卷末,那里不知何时被他刻满小“秦”字,层层叠叠,像极了破庙漏雪在草席上的印记,“让他们用瞎眼记住,秦的字,是长在骨血里的,不是长在眼睛里的。”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监狱,七个书吏的尸身被拖去喂狼,衣摆的六国纹饰在血路上拖出痕迹,最终都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秦”字。嬴政摸着鹿卢剑的血槽,那里还沾着楚地书吏的血,与他临摹《九歌》时的墨渍,在晨光中分不清彼此。
他知道,这场书同文的血狱,不过是开始。当天下人被迫用秦篆写下自己的姓氏,当六国文字在火与刀下消亡,他刻在历史上的,不仅是统一的文字,更是一个暴君的执念——那些曾用文字羞辱他的人,那些曾用文化割裂他的人,都将在秦的字典里,永远失去发声的权利,就像他在邯郸破庙失去的童年,永远凝固在第一个“秦”字的刻痕里。
咸阳城的童谣在清晨响起,却很快被监工的皮鞭打断。嬴政望着尚书房墙上新挂的《仓颉篇》,秦篆“马”字的仰头嘶鸣,终于覆盖了所有六国文字的残影。
他忽然笑了,这笑里有对赵胜的复仇,有对吕不韦的超越,更有对自己的忠诚——他终于让“秦”字,成为天下唯一的文字,就像他让自己,成为天下唯一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