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0年·春·40岁·修筑驰道
关中平原的春风卷着黄土,将咸阳驰道的路基吹成流动的金河。嬴政的青铜车驾碾过新夯的土层,车轮与标准六尺车轨摩擦的吱呀声,像极了二十年前邯郸破庙漏雪时的滴答响。他掀开轼帘,看见民夫们赤着膝盖跪压路基,膝盖骨磨出血肉,在黄土上印出暗红的车辙,宛如大地裂开的伤口。
“王上,这是咸阳至临淄的主干道,”蒙恬的甲胄沾着夯土,“宽五十步,道旁青松己栽三千株。”嬴政盯着民夫们后背的鞭痕,每条都与他左眼下的旧疤平行,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赵胜的跟班用同样的皮鞭,抽打过为他偷粟米的李氏。“百姓说驰道是‘天子的脐带’,”他用马鞭指向某个栽倒的民夫,“吸干天下的血?”
鞭笞声突然响起,监工的秦军士卒正用荆条抽打动作迟缓的老者。嬴政的目光落在老者腰间的布囊,露出半截赵地陶片,绘着的玄鸟纹与他童年藏在破庙的泥虎相同。“停。”他的声音混着车轮碾土的闷响,士卒的荆条悬在半空,“让他起来。”
老者抬头时,浑浊的眼突然瞪大——额角的疤痕与嬴政八岁时被赵胜弹弓击碎泥虎的位置分毫不差。“秦狗的钱,”他啐掉嘴边的土,“买不了赵人的腿。”血珠从膝盖滚落,在新夯的路基上画出歪斜的“赵”字,与嬴政十三岁归秦时在酒坛上画的滴血“赵”字,一模一样。
车驾猛地刹住。嬴政的鹿卢剑鞘撞在轼栏上,发出与当年赵胜弹弓断裂相同的脆响。他盯着老者的破衣,补丁上的针脚是赵地特有的“补云纹”,与母亲赵姬当年为他缝补夹袄时的手法如出一辙。“你,”他的指尖划过老者的疤痕,“在邯郸西市巷口讨过饭?”
老者的身子剧烈颤抖,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涌来:那个总在泥墙下刻字的秦质子,被赵胜的弹弓打得满脸是血,却仍咬着牙说“秦狗也要识字”。“是又如何?”他突然冷笑,“你现在做了秦王,就来踩赵人的骨头?”
驰道的夯歌突然哑了。嬴政望着老者膝盖的血,在黄土上积成小洼,倒映着自己冕旒的碎影。他忽然想起十五岁平叛成蟜时,叛军士兵骂他“邯郸野种”,现在这骂声从赵地老人口中说出,却比任何刀剑都更刺心。
“把他的舌头割了,”他转身时,冕旒玉珠撞出碎响,“扔到驰道地基里——”马鞭指向正在铺设的青铜车辙,“让他的血,成为大秦的路砖。”蒙恬领命的甲胄声中,老者的咒骂变成含混的呜咽,与当年李氏被割舌后的气音,一模一样。
暮色漫进工地时,嬴政独自走向路基深处。新栽的青松在风中摇晃,树影投在未干的血印上,像极了赵胜当年的弹弓阴影。他蹲下身,指尖抚过老者留下的“赵”字血痕,忽然发现,这血迹在夯土中,竟渐渐渗成“秦”字的雏形。
“王上,”李斯的身影在暮色中跪下,袖中滑出《谏役书》,“驰道征发民夫三十万,死者十之三西……”“闭嘴。”嬴政打断他,目光扫过漫无边际的工地,“当年寡人在邯郸,赵人想让寡人死,现在百姓为大秦死,是他们的荣幸——”他的指尖按进血痕,“等驰道通了,赵人的血,会变成秦的粮车,碾碎所有不服的骨头。”
更漏声在远处响起,某个民夫的低吟混着夜风飘来,是赵地的《柏舟》调子,却被监工的呵斥打断。嬴政摸向胸前的碎玉,当年赵姬缝的“吕”字早己磨平,现在贴着心口的,是块刻着“秦”字的冷玉,棱角硌得人生疼,却让他想起破庙漏雪的冬夜,自己第一次刻“秦”字时,指尖渗出的血珠。
“知道寡人为何修驰道吗?”他忽然问李斯,“不是为车同轨,是为让秦军的铁蹄,踏平所有敢刻‘赵’字的地方。”月光照在新铺的青铜车辙上,映出他左眼下的旧疤,与老者的伤,在时光里重叠。
是夜,驰道工地的篝火亮起,民夫们围着尸体哭泣,却不敢发出声响。嬴政的车驾碾过老者的埋骨处,车轮碾碎的血土溅在轼栏,像极了他童年刻在泥墙上的“秦”字,永远带着血色。他知道,这条驰道不是路,是用六国的血肉铺成的锁链,锁住所有妄图分裂的魂。
“王上,”蒙恬呈上户籍册,“老者户籍属‘赵籍’,己按律改‘秦’。”嬴政扫过“赵”字被朱砂划去的痕迹,忽然笑了,笑声混着夯土的腥味,惊起栖息的夜鸦。那些曾在邯郸巷口欺凌他的赵人,那些在咸阳宫骂他的儒生,终究会变成驰道的基石,让秦的车轮,永远向前。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亮驰道,青铜车辙上的血痕己被黄土覆盖,却在晨露中显形为暗红的线。嬴政望着东方,那里的临淄城己能望见驰道的尽头,忽然觉得,这条用血泪筑成的路,不是暴君的脐带,而是大秦的脊柱,撑起了一个永不倾倒的帝国。
驰道的夯歌再次响起,民夫们的号子声中,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呜咽。嬴政知道,这哭声会被车轮碾碎,就像他童年的眼泪,早己在邯郸的雪地里冻成冰,最终化作了他眼中,永不融化的,对“秦”的执着。
当车驾再次启动,车轮碾碎老者留下的最后一丝血痕,嬴政摸了摸鹿卢剑的血槽,那里还沾着赵人的血,与他的血,在时光里交融。他忽然明白,自己早己不是那个在破庙啼哭的质子,而是大秦的车轮,必须碾碎所有阻碍,首到天下的每寸土地,都印上他的车辙,都刻上他的“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