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1年·冬·39岁·郡县制之争
咸阳宫前殿的青铜巨柱映着炭火,将淳于越的宽衣大袖照成摇曳的皮影。这位齐地儒生的玉笏举过头顶,玄色绶带垂落如周室的冕旒,在嬴政眼中,却像极了二十年前邯郸城墙上招展的玄鸟旗。
“昔者周封子弟功臣,”他的声音混着殿角的编钟余韵,“故能享国八百年,陛下何不学古制?”玉笏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正是孔子周游列国时“礼”的象征,却在嬴政耳中,变成了赵胜弹弓皮筋的嗡鸣。
“周封诸侯?”嬴政的鹿卢剑鞘重重磕在御阶上,惊落炭盆里的火星,“晋分三家,齐被田代,五百年战乱,尸骨堆成的山,比泰山还高!”他站起身,十二旒冕冠的阴影笼罩整个丹墀,“诸位爱卿可知道,寡人在邯郸做质子时,赵人用弹弓打寡人,用‘秦狗’骂寡人——”指尖划过左眼下的旧疤,“因为诸侯割据,秦质子才是无根的草!”
淳于越的玉笏猛地砸向青砖,碎成十二瓣,恰如周初分封的十二诸侯。瓷片飞溅声中,嬴政看见每片碎玉上都刻着“礼”“乐”等字,与他当年在尚书房焚烧的《周礼》残页相同。“陛下弃先王之道!”儒生的胡须被炭火烧焦,“殷周之王千余岁,岂非分封之德?”
“德?”嬴政踢开最近的碎玉,龙纹青砖上留下浅浅的凹痕,“周室的德,是让天下人跪在诸侯的旗下,年年战乱,岁岁饥荒!”他指向殿角立着的青铜板,三十六郡的名称在火光中闪烁,“闽中郡的墨迹还带着百越的潮气,那里的百姓,如今不用再给越王交税——”鹿卢剑突然出鞘,寒光映着淳于越煞白的脸,“因为寡人让他们只认一个王,只交一份税!”
殿中寂静如坟。李斯的身影在烛影里跪下,袖中滑出《郡县制疏》,竹简边缘还带着南海的盐粒:“昔商君废井田,开阡陌,秦方强;今陛下废分封,立郡县,乃商君之法的延续。”话音未落,嬴政己将青铜板踢向淳于越,闽中郡的“闽”字恰好砸在儒生膝前,像极了秦军弩箭的准星。
“看见这板了吗?”他的靴跟碾过“齐郡”二字,“上面每道刻痕,都是秦军的尸骨填的。”淳于越的碎玉笏在他脚下发出细响,“周的分封,是把天下切成十二块肉,让诸侯抢食;寡人的郡县,是把天下铸成一块铁,谁也掰不开!”
更漏声敲过五更,炭火渐暗。嬴政忽然指向淳于越的碎玉笏:“把这些碎玉,熔成剑镞,刻上‘复古者死’——”他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送给每个说‘分封’的人,让他们知道——”鹿卢剑在空挥出弧光,“玉碎了,还能成箭,人碎了,就只剩血。”
淳于越被拖出殿时,衣摆的“仁”字绣纹被门槛扯烂。嬴政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吕不韦相府的门客也是这样骂他“不懂周礼”,如今那些门客的头颅,早己挂在咸阳城头。“李斯,”他忽然开口,“把《商君书》刻在青铜板背面,让天下人知道,废分封,是秦的天命。”
殿外飘起细雪,青铜板上的三十六郡在雪中泛着冷光。嬴政摸着案头的传国玉玺,血沁在“受命于天”旁新增了道刻痕,正是他方才用碎玉笏划的。他忽然笑了,笑声惊起梁上栖鸟,与当年破庙梁柱断裂的声音相似——那些叫嚣复古的儒生,终究会像周室的九鼎,被熔铸成秦的箭簇。
“王上,”蒙恬呈上闽中郡急报,“百越遗民私藏勾践剑,刻‘复越’二字。”嬴政的指尖划过“复古者死”的剑镞模具,忽然觉得这西个字,比任何咒文都更锋利。“把剑镞发给岭南秦军,”他望向殿外的雪,“让百越人知道,寡人刻在他们骨头上的‘秦’字,比他们的剑,更硬。”
廷议结束时,咸阳宫的钟鼓敲响。嬴政独自站在青铜板前,看雪粒落在“邯郸郡”的刻痕里,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在破庙漏雪的草席上刻“秦”字。那时的他,不知道“秦”字会变成三十六郡,变成天下一统的根基,更不知道,自己会为了这个字,与整个旧时代为敌。
“陛下,赵高在偏殿捡到这个。”李斯呈上半片碎玉,上面隐约可见“周”字残笔。嬴政将碎玉扔进炭盆,看“周”字在火中卷曲,忽然想起吕不韦临终前的话:“分封是周的瘤,却是六国的根。”如今他剜去了这个瘤,哪怕血流成河,也要让秦的根,深扎在天下每寸土地。
雪越下越大,殿外的“复古者死”剑镞在雪中闪烁。嬴政知道,这场廷议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那些藏在儒生袖中的《周礼》,埋在贵族墓中的宗谱,终将在他的剑镞下,化作尘埃。而他刻在青铜板上的郡县制,将如咸阳宫的巨柱,千年不倒,万年不摇。
是夜,咸阳令送来消息:淳于越的弟子们在太学巷哭祭周鼎,被秦军处以黥刑。嬴政摸着案头的剑镞,新刻的“死”字边缘还带着毛边,却比任何礼器都更能震慑人心。他忽然明白,自己不是在推行制度,而是在刻写历史——用剑与火,在六国的尸骸上,刻下永不褪色的“秦”。
青铜灯树的光映在他脸上,将虓虎纹的阴影投在殿壁,像极了他刻在每个秦人心中的图腾。咸阳廷议的余波,终将随着这场雪,漫向天下每一个角落,而始皇帝的命令,也将如这漫天飞雪,覆盖所有妄图复辟的旧梦,让“郡县制”三个字,永远闪耀在大秦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