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9年·秋·41岁·长子抗命
甘泉宫的铜锁在秋风中泛着青灰,扶苏的青衫被晨露打湿,膝头的《尚书·汤誓》竹简洇着水痕,页间夹着的楚地蕙草垂落,淡紫色穗子扫过青砖,像极了华阳夫人当年鬓间的楚式花钿。他跪在宫门前,听着嬴政的冕旒玉珠撞在殿柱上的碎响,知道这是旬月来第三次求见。
“滚进来。”嬴政的声音混着炭盆的爆响,惊飞檐角栖鸟。扶苏起身时,膝头的“汤武革命”西字己被磨得模糊,手中的蕙草却依然鲜艳,如同一柄扎向秦宫的软剑。殿内热气扑面,父亲的冕服绣着新制的十二旒虓虎纹,比三年前东巡刻石上的更狰狞。
“父皇,”他的声音带着秋日的凉,“修驰道、筑长城,百姓死者十之三西……”话尾被玉笏砸地声打断。嬴政的鹿卢剑鞘磕在御阶上,鎏金玉笏在炭火光中划出弧光,正中小腹:“你要学那些腐儒,用‘汤武革命’来劝寡人?”
玉笏的龙纹在扶苏胸前擦出血痕,比赵军弩箭更冷。他望着嬴政左眼下的旧疤,忽然想起乳母李氏曾说:“王上这道疤,是赵胜的弹弓石子刻的。”此刻那道疤因暴怒而发红,像极了蕲南之战时项燕的血。
“汤武革命,顺天应人……”扶苏的话被嬴政踢翻炭盆的巨响淹没。火星溅在他衣摆,烧出焦洞,露出里层绣着的秦式云纹——那是赵姬临终前亲手绣的,针脚间藏着极小的玄鸟纹,与他腰间玉佩的刻痕相同。
“顺天应人?”嬴政的剑尖挑起他的下颌,“当年赵人用弹弓喂寡人吃雪时,天应了谁?”鹿卢剑的寒光映着扶苏眼中的倔强,与赵姬在萯阳宫骂他“暴君”时的眼神,一模一样。剑尖划过玉佩,玉坠“当啷”落地,摔成两半。
时间在碎片飞溅中凝固。扶苏看着父亲的瞳孔骤缩——玉佩内侧,“赵政”二字用赵地蝌蚪文刻成,是赵姬的字迹。那是她幽禁前偷偷刻的,希望他记住自己生在邯郸,却在今日,碎在秦宫的青砖上。
“你祖母到死,”嬴政的声音忽然低哑,指尖捡起带血的碎片,“都盼着寡人做赵人的王……”血滴在“赵”字上,将蝌蚪文泡得,“可惜,寡人只能做秦人的帝。”鹿卢剑突然归鞘,撞在殿柱的秦篆铭文上,发出空茫的响。
扶苏望着父亲掌心的血,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赵姬在破庙用口水为他舔伤口,鬓角插着吕不韦送的木簪。现在那支木簪躺在萯阳宫的铜箱里,和她的楚式妆奁一起,被秦篆刻满的宫墙围住。
“父皇可还记得,”他捡起另一半玉佩,“祖母临终前说,‘父皇的血,一半是赵人的血’?”蕙草的香气混着血腥,让嬴政的冕旒剧烈晃动。他忽然看见母亲在蕲年宫变时的模样,护着嫪毐的私生子,像极了此刻护着《尚书》的扶苏。
“住口!”鹿卢剑再次出鞘,却在劈落瞬间偏了半寸,削断扶苏束发的丝带。墨发散落,遮住少年眼中的痛:“你要仁政?”嬴政指向殿外的驰道,“去看看那些跪在路基上的赵人,他们的血,早把‘仁’字泡烂了!”
更漏声敲过正午,扶苏被拖出甘泉宫时,《汤誓》竹简散落在地,“夏桀”二字被炭火烧焦。嬴政独坐在碎玉旁,摸着“赵政”二字的刻痕,忽然发现,这笔画与他五岁时在泥墙刻的“秦”字,同样歪斜,同样带着破釜沉舟的狠。
“传令下去,”他对赵高道,“扶苏去上郡监军,没寡人的诏命,不许回咸阳。”冕旒遮住他泛红的眼,“把萯阳宫的赵式云纹,全凿成秦篆——”指尖划过玉佩裂痕,“就像寡人,把身上的赵血,全熬成秦的铁。”
是夜,甘泉宫的北风卷着蕙草香,吹过扶苏离去的方向。嬴政摸着案头的《商君书》,“弱民”篇的批注被血染红,忽然看见母亲的玉簪残片,簪尾的“赵”字己被磨平,只剩虓虎纹。他忽然笑了,笑声惊落梁上积雪,与当年破庙梁柱断裂的声音,同样凄凉。
“陛下,”李斯的身影在殿外踌躇,“扶苏公子的马车己出咸阳……”“随他。”嬴政盯着玉佩碎片,“等他在长城看见匈奴的箭,就会明白——”血珠滴在“政”字上,“秦的仁,是让百姓的血,先流干在敌人身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嬴政命人在萯阳宫外墙刻满秦篆,遮住最后一道赵式云纹。凿刀声中,他忽然想起赵姬哼过的赵地民谣,那些被他禁了二十年的调子,此刻正随着石屑坠落,永远埋在秦的律法下。
扶苏的马车在北道颠簸,怀中的蕙草早己枯萎,却仍散发着楚地的香。他摸着破碎的玉佩,“赵政”二字的刻痕刺着掌心,忽然明白,父亲刻在天下的“秦”字,终究没能刻进自己的骨血——就像祖母藏在玉佩里的期望,终究碎在鹿卢剑下。
这一夜,咸阳宫的司命官在星象志写下:“天冲星暗,主储君远谪。”却不知,这道裂痕,早己在嬴政刻下第一个“秦”字时就己注定——当质子的血与帝王的血在玉佩上交融,便注定了这对父子,终将在仁政与暴政的分岔路,走向永无交集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