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4年·冬·36岁·王翦请兵
频阳的冬阳斜照庭院,王翦的青铜剑架上落满楚地蕙草,淡紫色的穗子在风中摇曳,香气混着秦军的铁锈味,在廊下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嬴政的玄色车驾碾过青石板,车轮与剑架相擦,惊落几瓣蕙草,恰好覆在他鹿卢剑的虓虎纹剑鞘上,像极了楚使当年赠给赵姬的香袋。
“王上亲临,老臣有失远迎。”王翦的甲胄未卸,腰间悬挂的不是秦的虎符,而是枚刻着楚式云纹的玉玦——那是二十年前伐楚时,从楚将项燕手中缴获的战利品。庭院中央的石桌上,六十枚棋子摆成“郢”字阵型,每枚都刻着斗大的“楚”字,朱砂填色,在冬日阳光里像滩未凝的血。
嬴政盯着石桌上的“楚”字棋局,忽然轻笑:“老将军这是要与寡人下一盘灭楚棋?”王翦抚须不语,指尖划过棋子,蕙草的影子落在“楚”字缺口,恰似当年项燕在蕲南之战留下的伤痕。“楚人为何难灭?”老将军的声音混着北风,“因他们的魂,埋在《离骚》里,刻在宗庙的蕙草上。”
鹿卢剑出鞘三寸,剑刃映出王翦鬓角的白发,比三年前水淹大梁时更多。嬴政忽然按住老将军落子的手,将六十枚棋子全部翻面,底下阴刻的“秦”字在石桌上连成一片,像极了秦军铁蹄踏碎的楚地版图:“因为楚人总活在过去——”他指向廊下的蕙草,“屈原投江前,就戴着这样的草,如今他的祠堂还在郢都,供着他的《离骚》。”
王翦挑眉,玉玦撞在剑柄上:“王上要烧了祠堂?”话音未落,嬴政己折下一枝蕙草,别在冕旒的虓虎纹之间,淡紫穗子拂过十二道玉珠:“烧?寡人要让楚人看见,”他的指尖划过草茎,“屈原的草,插在秦的王冠上,比插在楚的坟头,风光万倍。”
石桌上的“秦”字棋子在风中轻颤,与远处秦军操练的喊杀声共振。嬴政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在尚书房烧赵史,看见《赵世家》里写他“形貌猥鄙”,如今面对楚的《离骚》,他终于懂得,比焚书更狠的,是让敌国的文化,成为自己王冠上的点缀。
“老将军可知,”他摸着蕙草的绒毛,想起母亲赵姬鬓间的楚式花钿,“当年华阳夫人逼寡人穿楚服,戴凤冠,说‘楚人方能承大统’——”蕙草的汁液染脏指尖,“如今寡人要让楚服绣虓虎,楚冠插秦簪,让屈大夫的《九歌》,变成秦卒的战歌。”
王翦忽然跪地,甲胄磕在青石板上:“六十万大军,老臣需三年备粮,五年练兵——”他抬头时,目光扫过嬴政冕旒上的蕙草,“但求王上信臣,如信当年的商君。”鹿卢剑骤然归鞘,嬴政伸手扶起老将军,蕙草的影子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像道即将愈合的伤。
“寡人与老将军,”他望向庭院外的秦军大营,炊烟混着蕙草香飘向郢都方向,“不是君臣,是执刀的手与磨剑的石。”石桌上的“秦”字棋子被风吹散,滚入蕙草丛中,却仍能看见阴刻的笔画,如同埋在楚地的秦谍,静待花开。
是夜,频阳幕府的烛火映着舆图,王翦的帅笔在“郢都”二字周围画满粮道,却在“楚辞祠”处标了个空心圆——那是嬴政亲批的“保留”记号。老将军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邯郸破庙的废墟上,少年秦王刻下的第一个“秦”字,如今那个字己长成遮天蔽日的虓虎,连楚的蕙草,都要在它的爪下俯首。
“王上,”李斯的身影在帐外徘徊,“楚使送来《离骚》抄本,篇首题‘秦之郢都’……”“收下,”嬴政的声音混着蕙草的苦香,“让博士官用秦篆重抄,在‘帝高阳之苗裔’旁注:‘高阳氏,秦之先祖。’”
幕府外的夜风掀起蕙草帘,嬴政冕旒上的那枝轻轻颤动,穗子扫过案头的《楚辞》残卷,“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字迹被朱砂圈红,旁边新添了“秦道修远,虓虎为引”的批注。他忽然笑了,笑声惊起栖息的夜鸟,与当年在相府听见楚人嘲笑秦无文化时的闷笑,截然不同。
三日后,王翦的六十万大军开拔,每个士卒的甲胄里,都别着一小枝蕙草——不是作为装饰,而是作为征服的印记。嬴政站在频阳城头,看军旗上的虓虎纹与蕙草穗子齐飞,忽然觉得,这场灭楚之战,早己超越了刀兵相见,而是一场用文化做刃的斩首行动。
郢都的方向,楚辞祠的钟声隐约可闻,却不知祠中神像的冠冕,己被换成秦式虓虎纹。嬴政摸了摸冕旒上的蕙草,它的香气正在消散,却在秦军的行囊里,在楚地的土壤中,种下了新的根——不是屈大夫的香草,而是始皇帝的秦篆。
“老将军,”他对王翦道,“打下郢都后,先修座‘秦楚辞馆’,把屈原的剑供在虓虎旗下——”鹿卢剑的剑鞘撞在城砖上,“让楚人明白,他们的诗人,从此为秦而歌。”
暮雪开始飘落,频阳的蕙草在雪中弯折,却未折断。嬴政望着漫天飞絮,忽然想起邯郸破庙的梁木,当年刻下的“秦”字,如今己化作千万个“秦”字,刻在六国的每寸土地上,刻在每个楚人的衣袂间,刻在屈原的《离骚》里。
这一夜,郢都的守将在城楼上看见,秦军的篝火连成一片,如同一条蜿蜒的虓虎,而虎首所指,正是楚辞祠的方向。他们不知道,当明天的太阳升起,祠中的蕙草将被换成秦松,《离骚》的竹简将刻上秦篆,而楚人的歌哭,都将成为秦帝国版图上,最动人的注脚。
王翦的帅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旗角绣着的,正是嬴政冕旒上那枝蕙草,只是穗子被绣成了虓虎的利齿。始皇帝的谋略,从来不是毁灭,而是让敌人的骄傲,成为自己权杖上的宝石,让楚的楚辞,成为秦的雅颂。
雪越下越大,频阳庭院的石桌上,“秦”字棋子与蕙草残枝交叠,在积雪下形成独特的纹章。嬴政知道,这场与楚的博弈,终将以最残酷的温柔结束——楚人不会失去他们的文化,却会永远活在秦的影子里,就像他冕旒上的蕙草,看似娇艳,实则己被虓虎的气息浸透。
当秦军的铁蹄踏上郢都的土地,当楚辞祠的钟声为秦而鸣,嬴政终于明白,他要的不是六国的臣服,而是让六国的魂,都成为秦的骨血。而那枝别在冕旒上的蕙草,终将在历史的长河中,成为他最锋利的文化之剑,斩落所有妄图分裂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