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34年·秋·26岁·法家之辩
咸阳宫尚书房的铜炉燃着蜀地沉香,却压不住韩非身上的韩地艾草味。嬴政盯着阶下之人,九章纹深衣绣着韩王室的玄狐纹,却在襟口别着秦式的獬豸佩——这种不伦不类的穿戴,像极了韩非捧在胸前的《韩非子》竹简,篇首“事在西方,要在中央”的秦篆,与篇末“存韩”二字的韩系蝌蚪文,在烛光下撕扯。
“韩国使者,呈上国书。”蒙恬的甲胄撞在门框上,惊醒了凝滞的空气。韩非抬头时,嬴政看见他眼中映着自己的冕旒,玉珠碎光在他镜片般的瞳孔里裂成齑粉,与十二岁那年赵胜弹弓的反光惊人相似。竹简递来时,册首的“韩”字被刻意磨去,露出底下的“秦”字残痕——原来韩国的降表,也要披着法家的皮。
“‘事在西方,要在中央’,”嬴政的指尖划过竹简刻痕,墨香里混着淡淡血腥,“先生这八字,比商君的‘壹教’更锋利。”韩非的喉结滚动,玄狐纹袖摆拂过案几:“此乃天下之大势,非独秦可专美。”话音未落,嬴政的匕首己挑开“存韩”篇,墨迹在烛光下泛着水痕,“先生可知,这篇的墨,比篇首的淡三分?”
韩非的身子微震,镜片般的瞳孔终于泛起涟漪。嬴政盯着他襟口的獬豸佩,角尖指向自己的咽喉,与当年赵胜的弹弓准星如出一辙:“韩国派先生入秦,是存社稷,还是存私心?”匕首在“存韩”二字间游走,“就像当年寡人在邯郸,赵人留寡人的命,是存秦质子,还是存羞辱秦人的乐子?”
尚书房的夜风掀起幔帐,烛火明灭间,韩非的深衣忽而变成赵胜的玄色锦袍。嬴政的匕首突然刺入案头,没入“存韩”篇的竹简,木屑溅在韩非镜片上:“先生知道吗?”他的声音混着沉香的苦,“寡人烧过赵人的史书,淹过韩人的城池,现在——”指向廊下正在搬运的火盆,“寡人要烧的,是天下人心里的‘六国’。”
韩非忽然摘下獬豸佩,露出颈间的韩王室玉璜:“秦王可知,韩地的‘存’,是社稷之存,非私仇之存。”他的镜片闪过冷光,“若秦执意灭韩,天下人只会说——”“说寡人是邯郸来的暴君?”嬴政打断他,笑声惊飞梁上燕雀,“赵人早就在史书里写过,‘秦质子政,形貌猥鄙’,”他摸着左眼下的旧疤,“可现在,他们的史书在火盆里,他们的君王在寡人阶下。”
火盆突然爆响,炭块溅在韩非的深衣上,烧出焦洞。嬴政命人抬来装满六国史书的火盆,火焰腾起时,《赵世家》残页飘向韩非,“秦狗”二字在火中扭曲。“存国之道,”他抽出鹿卢剑,剑刃映着韩非发白的脸,“在焚其旧,刻其新——就像先生的《韩非子》,”剑尖挑起竹简,“去了‘存韩’篇,才是纯粹的法家之言。”
韩非的镜片终于碎裂,露出眼底的痛:“秦王若信法家,便该知道‘法不阿贵’——”“法不阿贵?”嬴政冷笑,剑刃划过自己的冕服,“寡人斩嫪毐,鸩不韦,幽禁太后,哪一桩不是‘刑过不避大臣’?”他忽然贴近韩非,冕旒玉珠扫过对方破碎的镜片,“但先生忘了,法的刀刃,首先要斩的,是阻挡统一的一切——包括先生的母国。”
是夜,韩非被投入云阳狱。嬴政独坐在尚书房,着《韩非子》残卷,“刑过不避大臣”的句子被他的血手印染红。忽然想起九岁那年,赵胜逼他在城墙上写“秦狗”,墨迹未干就被雨水冲散,而现在,他的字刻在青铜上,烧在竹简里,渗进每个秦人的骨血。
梦境来得猝不及防。邯郸巷口的书吏跪在火盆前,笔尖滴着血,写的却是韩非的“法、术、势”。书吏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变成韩非的,却在眨眼间变回赵胜的笑:“秦狗也配学法家?”火盆里的竹简突然 掉落,“存韩”二字化作玄鸟,啄向他的眉心。
惊醒时,《韩非子》己被泪水洇湿,“刑过不避大臣”旁,他无意识刻下小字:“寡人避过谁?”指尖抚过刻痕,想起蕲年宫变时斩赵成的剑,想起吕不韦临死前的鸩酒,想起母亲在萯阳宫的咒骂——原来他避过的,从来不是大臣,而是自己心里那个在邯郸破庙啼哭的婴儿。
“王上,韩使绝食了。”蒙恬的通报带着霜气。嬴政望着窗外的刑台,那里正立着新铸的“焚书台”,台基用的是韩非带来的韩王冕服碎片。他忽然笑了,笑声混着秋风,惊落案头的獬豸佩:“绝食?”他擦去竹简上的泪痕,“告诉先生,寡人会用韩地的稷米煮粥,让他看着大秦的弩箭,射穿韩国的城墙——就像当年赵人用弹弓,教寡人认清现实。”
晨雾漫进尚书房时,嬴政命人在《韩非子》扉页刻下:“非亡韩,乃强秦;秦亡非,乃立极。”刻刀划过“立极”二字,他忽然看见韩非镜片后的目光,与当年李斯递上《谏逐客书》时相同——都是六国的血,却都成了大秦的刃。
这一日,咸阳城的童谣又起:“韩使入秦,法剑出鞘,存韩存身,难存宗庙。”却不知,在嬴政的心中,韩非的入狱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奇货可居”的开始——就像当年吕不韦囤转子楚,他囤转的,是法家的魂,是让六国彻底湮灭的,最锋利的刃。
尚书房的烛火终夜未灭,映着嬴政案头的《韩非子》残卷,竹简上的血痕与刻痕交织,形成比任何图腾都狰狞的虓虎纹。他知道,韩非的血,终将成为大秦律法的祭礼,而他,将带着邯郸的雪、咸阳的血、法家的刃,走向那个让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的,注定孤独的帝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