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39年·冬·21岁·焚书立威
尚书房的铜漏滴着冰水,将冬夜割成碎片。嬴政的匕首划开《齐春秋》的锦缎封面时,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书页间夹着的莒地莒币掉在青砖上,锈蚀的纹路像极了赵胜弹弓上的裂痕。
他忽然冷笑——六国的史书,连铜臭都带着挑衅。
“王上,都查清楚了。”蒙恬的甲胄沾着相府的雪,“这些书都是吕不韦门客私藏,其中《赵世家》最新刻本……”
话尾被嬴政的手势截断。他盯着堆成小山的典籍,竹简木牍间夹杂着楚地的帛书、齐地的锦册,每一页都像赵人当年扔向他的泥块,带着刺骨的冷。
火盆里的炭块突然爆响,火星溅在《赵世家》残页上。嬴政弯腰捡起,昏黄的烛光下,“秦质子政,形貌猥鄙,不足为惧”的隶书刺得他眼眶发疼。字迹是赵地的蝌蚪文,却用秦墨写成,像极了十二岁那年,赵胜逼他用自己的血在城墙上写“秦狗”的场景。
“猥鄙?”他的指甲掐进残页,墨字遇火化作黑灰,“赵人若知,当年巷口的猥鄙小儿,今日能烧了他们的史书,该后悔没在破庙杀了寡人吧?”火焰舔过他的指尖,焦味混着雪气钻进鼻腔,像极了邯郸破庙的霉味,又像成蟜毒发时的血腥。
李斯的身影在火光中跪下,袖中滑出一卷竹简:“王上,此为《谏逐客书》草稿……”“住口!”嬴政踢翻火盆,炭块滚向堆积的典籍,“客卿们读着六国史书,谈着五帝禅让,可知道——”他指向燃烧的《赵世家》,“赵人写史,连墨里都掺着秦人血!”
尚书房的窗纸被热气烘得鼓胀,映出外面甲士搬运典籍的身影。嬴政忽然抽出鹿卢剑,剑鞘撞在青铜灯树上,七十二盏灯同时明灭。“烧了。”他的剑尖挑起《楚离骚》的帛书,“从《商君书》里学耕战,从《韩非子》里学权术,至于这些——”帛书在火中蜷曲如焦蝶,“让六国的魂,随纸灰飞。”
火焰腾起的瞬间,他看见吕不韦的身影出现在廊下,狐裘上的雪未化,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相邦的玉佩“当啷”落地,正是当年他送给赵姬的蓝田玉,如今被火光照成血色。“王上,”吕不韦的声音带着颤抖,“典籍乃先王遗泽……”
“先王?”嬴政冷笑,剑刃划过《周本纪》的木牍,“周室分封,让天下混战五百年!”木牍裂开的脆响中,他指向吕不韦腰间的相印,“相邦的《吕氏春秋》,不也烧了‘禅让’篇?”火焰映着相印上磨损的虓虎纹,露出底下的楚凤刻痕——那是三年前他亲手凿开的。
李斯的竹简在火光照耀下泛着微光,“太山不让土壤”的句子半隐半现。嬴政忽然想起,七年前在相府初见李斯,对方也是这样在火光中递上《商君书》注本,袖口沾着函谷关的沙。“先生可知,”他的语气稍缓,“寡人烧的不是书,是六国的反骨。”
尚书房的梁木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赵世家》的残页被气流卷上半空,“政”字在火中变成飞舞的黑蝶。嬴政望着那些灰烬,忽然想起九岁那年,赵胜烧了他藏在破庙的粟米,烟味也是这样钻进领口,永远留在记忆里。现在,他终于能亲手点燃更大的火,让六国的耻辱,都在火中化作齑粉。
“把《秦记》搬出来。”他对蒙恬道,“让匠人在每卷首页刻上:‘秦始皇帝二十一年,焚六国史书于尚书房’。”火焰舔过他的冕旒,玉珠被烤得发烫,“后世若骂寡人暴君,就让他们对着这刻字骂——骂得越狠,秦的火,就烧得越旺。”
吕不韦忽然咳嗽着后退,狐裘蹭到燃烧的书架,袖口的“吕”字纹被火舌吞噬。嬴政盯着那团火焰,想起去年相府夜宴,他斩断秦筝琴弦的场景,血珠滴在筝面,与此刻的火光重叠。“相邦可看见?”他指向燃烧的“吕”字灯笼,“火,才是大秦的笔,能写新字,能焚旧章。”
晨钟响过三声,尚书房只剩焦黑的梁柱。嬴政踩着碎玉般的书灰,看见李斯默默捡起未烧尽的《谏逐客书》,残页上“河海不择细流”的句子被火吻过,边缘呈锯齿状。“先生觉得,”他忽然开口,“寡人该逐客,还是留客?”
李斯抬头,眼中映着未熄的火星:“客若怀六国之心,逐;客若怀大秦之心,留。”嬴政轻笑,踢开一块刻着“赵”字的炭块,“好个‘怀大秦之心’——”他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明日起,尚书房只准存秦史、秦律,若再发现六国文字……”他的指尖划过李斯的竹简,“便让写字的手,和字一起烧。”
是日正午,咸阳宫颁布《焚书令》,吏民私藏诗书者弃市。嬴政站在尚书房废墟前,看工匠将“焚书台”三字刻在焦黑的门楣上,笔画间渗着未干的血——那是第一个私藏《赵史》的书吏的血。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李氏用自己的血教他写“秦”字,如今,他用六国的血,教天下人写“秦”字。
北风掠过焚书台,卷起最后一片《赵世家》残页,上面的“猥鄙”二字己被烧成灰烬,只剩“秦质子”三字勉强可辨。嬴政望着那片飞灰,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命运——当年赵人刻在他骨血里的“质子”印记,终将在这熊熊大火中,锻造成让天下俯首的“皇帝”二字。
这一夜,咸阳城的童谣开始流传:“秦火焚书,赵史成灰,秦王一怒,六国皆悲。”
却不知,在尚书房的灰烬里,嬴政己埋下新的种子——那些被焚烧的六国史书,终将在他的治下,化作大秦统一的肥料,让“书同文”的政令,像火焰般席卷天下,再无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