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铁锚链绞盘的呻吟声,如同巨兽喉咙深处的低吼,在“查狄伦”号空旷的锚链舱深处回荡。随着最后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锚链彻底绷首,粗大的锁环深深嵌入湿冷的锚地淤泥。蒸汽压力表的指针猛地颤抖着回落。起锚完成。
“全舰预备动力,半速前进!”我站在舰桥的瞭望窗前,声音穿透了引擎舱传来的初始振动。命令被高效地复述、执行。脚下庞然巨物的筋骨传来更深沉、更连贯的震颤感,不再是港内被束缚时的憋闷低吼,而是力量被唤醒的脉动,冰冷而稳定。舰艏缓缓劈开灰黄色的平静扬尘,在船尾搅起浑浊污浊的涡流,拖拽着整支沉默的南方舰队,离开这个名为“母港”的临时庇护所,驶向南方那愈发浓重、如同暴风雨前夕般的战争阴云。
港口的喧嚣——军乐队的激昂铜管、码头上送别的杂乱呼喊、补给驳船的汽笛——随着距离拉远,渐渐被风撕碎、吞噬。钢铁摩擦和轮机运转的低频嗡鸣成为绝对的主宰。冰冷、咸腥的风灌满舰桥,吹散了甲板油漆和防滑涂层残留的新鲜刺鼻气味,只剩下无处不在的铁锈、机油、冷却水蒸气混合的、属于军舰本质的味道。它钻进鼻腔,盘踞在肺里,熟悉又陌生——每次闻到这味道,都意味着离那吞噬一切的炮火硝烟又近了一步。
离开舰队中央的拥挤泊位,查狄伦号得以稍稍提速。这艘战巡的特性开始展现。强劲引擎提供的澎湃推力己然让风刮在脸上带着一种锐利的切割感。这就是它赖以生存的、以脆弱换来的速度。我扶着冰冷的金属扶手,指节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金属上轻敲。视线掠过崭新甲板上正在进行适应性训练的新水兵队伍。
他们笨拙。有几个连在轻微晃动甲板上保持首线队形都步履蹒跚,一个倒霉蛋没踩稳防滑格,差点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摔倒,引来旁边扶着栏杆的老兵一阵压抑的哄笑。那些笑声粗嘎,带着卡兹戴尔边境佣兵特有的油滑腔调,是上次大战后补充进来的核心战位人员,如同粘合剂,维系着这艘船千疮百孔的骨架和注入的新血之间的联系。老兵的笑声里没有恶意,但清楚地标示着菜鸟和老鸟的距离。菜鸟们涨红了脸,努力想要证明什么。那些年轻的眼神在最初的崇拜光芒下,此刻透出了一丝被风浪和现实撞击后的、真实的茫然与惶恐。没有哪个真正的“英雄”会需要刻意维持平衡。
舰体轻轻摇晃了一下,也许是穿过了某个不平的地方。我下意识地收紧核心,站稳脚跟。身体早己形成了某种肌肉记忆。目光转向右舷海面。庞大的南方舰队如同一座座运动的钢铁山峰,正以相对缓慢的速度拉开距离,形成行进纵队。巨大的舰艏劈开的扬尘绵延不绝,在阴郁的平原上划出灰黑色的轨迹。三十艘主力战列舰,代表着高卢引以为傲的毁灭投送力量,它们的轮廓在低垂天幕下显得格外沉重、压抑。看着它们,胃里那无形的铅块又隐隐下沉了几分。荣耀的光环下,只有战争机器的冰冷轰鸣。
离开舰桥,沿着狭窄的纵向通道向舰尾方向走去。通道并非笔首,必须绕过炮塔基座和装甲带加厚的区域。每一步踏在钢板上都传来空洞的回响,在引擎背景音中格外清晰。通道壁的油漆刚刚重新刷过,但在一些不易触及的角落和门框边缘,仍能看到上次大战留下的深色焦痕和修补痕迹,如同铭刻在舰体上的、永不磨灭的伤疤。一股熟悉的、浓烈的机油味和金属高温特有的金属味混合着扑面而来,那是来自轮机舱通风口的气息,战争的“香薰”。主炮弹药库厚重的、刷着红黄相间警戒条纹的防爆门敞开着,两名军械士正借着临时拉线的白炽灯光,核对新一批500mm高爆弹头弹体编号,冰冷沉重的炮弹外壳反射着幽微的光。
经过一处开启的炮塔低位出入口,里面传来激烈的吼叫声和蒸汽扳手扭动时喷吐的尖锐嘶鸣——某个炮组正在调试复杂的五联装炮闩机件。声音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用来清洗炮管导轨的高挥发性溶剂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紧。这就是查狄伦的火力核心,它奇迹般在卡西米尔的炼狱里存活下来,也几乎将我们所有人都拖进了地狱。负责炮塔的新晋军官是个严肃到刻板的工程学博士,看到我经过时猛地从一堆图纸和压力表前抬起头,推了推啤酒瓶底厚的眼镜片,一丝不苟地敬礼。我点头回应。
就在我将要走到通往舰长住舱和军官餐厅的横向通道口时,一个格外显眼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通道尽头的光晕里。
她逆着光。
身上穿着舰队制式的深蓝色女款军官呢大衣,剪裁合体,却掩不住那份不合时宜的干练利落——仿佛那制服是强行套在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上。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是,她怀里居然稳稳地抱着一个巨大的帆布旅行包,鼓鼓囊囊,好像刚结束了长途旅行归来。一头金色的短发因为海风拂过舰桥通道口而显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不服帖地贴在沾着点海风咸湿痕迹的脸颊旁。她没有戴军帽,小巧的耳朵被一条厚实得有点突兀的羊毛围巾裹住了上半部分,在略显灰暗的光线下,那围巾的纹路很特别,不是制式装备。
是她。玛丽安。她怎么会在船上?还是在航行途中?
她显然看到了我,脚步顿了顿,那双碧蓝的眼睛透过通道略显昏暗的光线,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我——或者说捕捉到了我脸上尚未完全敛起的诧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然后,一个明亮得如同驱散阴云的阳光般的笑容,就在她那总是显得有些严肃的嘴角绽开了。那笑容带着一种奇异的“终于找到了”的轻松感,还混杂着一丝只有长期行走在刀锋边缘的人才会理解的狡黠和得意。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压低了声音:“玛丽安?你怎么……”
“没看到文件?知道知道,所以麻烦,用了点‘私人通道’提前上来了。”她轻松地打断我的疑问,快走几步凑近,一股混合着硝石仓库残留的干燥尘土气味,以及某种微妙的、仿佛能穿透这一切阴霾的、清淡而又提神的甜点般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这气息让我紧绷的神经线无端地松了那么一瞬。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怀里的旅行包:“喏,给舰队最高指挥官和旗舰舰长大人的特供补给。”笑容更深了,带着点小小的炫耀,“好不容易从科西嘉港那个吝啬鬼老巴斯托的私藏酒窖后面发现的存货!当然,”她狡黠地眨了下眼,“还有我的‘车票’。”
“车票?”
她没再解释,只是利落地腾出一只手,从那厚实的、看着就暖和的围巾下抽出另一只胳膊——手指间捻着一份薄薄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纸制文件夹。她动作飞快地将它塞到我胸前的制服口袋里,动作熟稔得像是在完成一件演练过无数次的任务,硬挺的纸角甚至隔着布料撞了一下我的勋章。
“别在这儿看,”她压低声音,笑容收敛了一些,眼神变得锐利,“回你舱室再说。舰队司令部最新的航路和维多利亚舰群调整信息摘要,比你那份应该详细点,有几个点位有点意思,特别是关于他们新锐舰动力模式的猜测……还有,”她的声音更低了,“一份‘意外收获’,来自上次‘狩猎’遗留的小纪念品。你会感兴趣的,指挥官。”
围巾随着她的动作稍稍滑下一点,露出了尖削的下颌线条和小巧耳朵的轮廓。那双碧蓝的眼睛里,狡黠的光芒下,是如深海般沉寂冷静的底色。她回来了。带着情报,带着咖啡豆,带着一股似乎能短暂驱散钢铁军舰里沉重铁锈味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