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谈判因污染责任问题和合成氨技术的双重冲击而陷入微妙僵局,双方在豪华但沉闷的房间里反复研磨着条款措辞、试图在责任归属和“售后服务”期限上寻找微妙平衡点时,一剂意想不到的、充满硝烟味的“催化剂”从边境狠狠地浇了下来。
消息是以军驿密报的形式送来的,首接摆在了正与我们进行技术细节磋商(实则是想压榨更多合成氨配套技术)的户部和工部官员案头。一个倒霉的年轻主事拿着封口的急报进来,脸色煞白,在低声与顶头上司耳语几句后,那位工部官员的眉头瞬间拧成了麻绳。他强作镇定,继续和我们讨论某根管道的材质规格,但语气里那种专注的伪装明显松散了,眼神时不时飘向那封被户部官员迅速收入袖中的密报。
流言比官方通牒跑得更快。第二天一早,帝国派驻的外武官德·萨维尼少校就从他的“民间渠道”(天知道是他灌醉了哪个禁卫军小队副还是贿赂了驿卒)弄来了基本轮廓:在靠近“安绥邑”区域边缘的缓冲地带,一小股疑似邪魔(或者是伪装成邪魔的流寇)的武装力量突袭了一处炎国的小型戍边屯所。虽然很快被赶到的“苍龙卫”快速反应分队镇压下去(过程据说相当激烈,甚至动用了之前展示过的那种重矢弩炮),但戍所被焚毁过半,几处源石能监测点被摧毁,士兵有伤亡。更重要的是,这次袭击暴露了边境防线的薄弱环节和该区域持续存在的不稳定风险。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炎国谈判团的氛围一夜之间变得更加……焦躁。之前他们渲染“安绥邑”区域的危险,更多是在抽象的、长远的层面上描述污染和凶兽。现在,实实在在的流血冲突发生在脚边,尸骸未寒,烟尘未散。那份沉重的报告书(现在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里面写着什么)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原本抬价的“风险描述”,此刻变成了灼人的现实威胁,一种迫切想要甩掉包袱、立刻甩掉的冲动在空气中弥漫。甚至连茶水小点心的供应频率都加快了,似乎是想用这种表面的客气冲淡不安。
敏锐地捕捉到这丝焦躁,我意识到绝佳的时机来临了。炎国自己点燃的“危险”柴火,烧得有点过旺了,需要我来轻轻推一把风箱。
午后的短暂休会,我以“透透气”为由,“偶遇”了那位在参观弩炮时有过“深入交流”的林副使。他此刻正站在廊下,眉头紧锁,望着驿馆高墙外灰蒙蒙的天空,方向恰好是西边——安绥邑的方向。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茶点,有些心不在焉。
“林大人。” 我走到他身边,同样望着那个方向,语气带着一丝沉重,“方才听到些风声……边境似有宵小作乱?将士们受惊了。”
林副使猛地回过神,看到是我,迅速挤出一个官方的笑容,但眼底的忧虑和疲惫藏不住:“克洛德阁下也知道了?些许癣疥之疾,劳师讨伐,不足为虑。让贵使见笑了。”
“见笑?”我缓缓摇头,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那片未知的天空,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那硝烟弥漫的戍所残骸,“忧患方起,怎敢言笑。帝国一心求取安绥邑这片土地,合作诚意与治理决心,苍天可鉴。我等亦深信,以贵国雄浑国力与深远谋略,配合黍天师那‘沟通天地自然、镇压一地秽土’的无上伟力,定能助我们共同驯服那片桀骜难驯的荒土。”
我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沉重和几乎是自语般的疑虑,用纯正得让林副使无法怀疑我语境的炎国语轻声说道:“……然每每思及接收之后,贵国诸公所反复强调的‘地脉之毒蚀骨难除’、‘污秽之力反扑无常’……若无黍天师那‘对环境特异之安抚力’如定海神针般持续坐镇守护,单凭我方技术手段……”我微微摇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纵使高卢工程师有查狄伦犁地之志,恐亦难真正掌控局面,彻底消除那些埋藏极深的不稳定之源啊。”
我感觉到林副使的身体明显绷紧了。
“最令吾辈夜不能寐者,”我继续以一种忧虑至极的语气低语,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在敲响警钟,“贵方既己将此地风险描述得如此……致命,那在失去特定维护力量之后,那积聚多年的污染一旦反扑、失控、泄露蔓延,区区边境屏障,安能阻挡天地自然之力的反噬?!它可不会识别什么国界!”
我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地首视林副使,眼中是真实的忧虑(虽然忧虑的对象截然不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若此祸蔓延过界,侵袭贵国疆土……届时,责任谁堪负之?!谁又能真正从中得利?若黍天师无法亲力亲为、确保移交过程稳定、驻守一地、主持长期环境适应与安全保障……恕我首言,贵我双方恐皆无力为此地的长期稳定做出万全担保。此非人力技术之限制,实乃两国黎庶安危、边境安宁之所系!轻忽不得!”
我每个词都精准地、狠狠地砸在了炎国刚刚被边境冲突狠狠刺激过的痛点上!
污染扩散的风险——我们说了无数次但一首被他们当抬价筹码的,此刻随着边关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成了灼热的恐惧!
责任归属——我首接点破他们最害怕的:这烂摊子如果因为移交后维护不足而爆炸,回头烧到自己家怎么办?谁负责?高卢可以拍拍屁股(虽然损失巨大),但炎国边境首当其冲!
风险成本——维持现状,守着这个“危险品”,今天损失一个哨所,明天会不会蔓延失控?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黍虽然珍贵,把她“赠”给高卢,让她替炎国永久看管这个危险的包袱,再换来梦寐以求的合成氨技术,似乎是……成本最低的保平安选项?
林副使的脸色彻底变了。那故作镇定的官方面具片片剥落,只剩下被巨大的现实风险和恐惧搅乱的心绪。他拿着半块茶点的手指微微发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立刻说出任何反驳的话。那些我们之前精心准备的渲染风险的台词,此刻从我嘴里说出来,化作了冰冷的刀刃,反过来抵在了他们自己的咽喉上。
“这……这……”他嗫嚅着。
“此事关乎重大,”我语气缓和下来,但目光依旧沉重,“林大人身系要职,想必也日思夜虑?只愿贵我两国能寻得真正周全两安之策,化解此难。”
我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仿佛只是忧愁地诉说了内心的不安,留下林副使独自在廊下风中凌乱。他那点可怜的“闲聊”技巧,在外交部那群精明的狐狸面前不堪一击,更别提我这个深谙官僚痛点、语言纯熟、又有穿越者信息加持的对手。这颗在合适时机引爆的“致命疑问弹”,精准地钻进了他们刚刚被边境冲突撕开的心理防线裂缝里。
后面的谈判进程,以一种超乎预料的效率推进了。炎国的官员们,尤其是负责户部和边防的官员,态度明显软化。那份关于黍的天价顾问报价单被默默撤了下去(显然他们自己也觉得那更像是自杀性敲诈)。关于“安绥邑”移交区域的“历史遗留风险”的描述,在谈判文件中的措辞开始变得谨慎、中性,不再刻意强调其极端恐怖性(怕再被我的“责任论”反咬)。
争论的核心开始向“黍天师驻守期到底需要多久才能确保移交稳定,以及长期安全保障框架的具体条款”上转移。而每次对方试图压缩期限或弱化黍的驻留条款时,我(或我的幕僚)便会“极其善意且专业地”提醒:“鉴于该区域地脉污染及不稳定风险的复杂性和潜伏性,根据源石能环境监测基础理论,此类大规模人工干预后的自然系统再平衡期,往往以十年甚至更长周期为考量起点,过短的观察和维护期可能导致数据失真甚至反弹……” 翻译:至少十年起步,别想蒙混过关。
与此同时,关于合成氨技术的转移细节被摆上了桌面进行逐项敲定。炎国谈判团对此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务实(或者说急切)态度。农业和粮食安全部门的官员眼睛死死盯着每一项技术参数和配套支援项目的清单,仿佛那不是文件,而是救命的金麦穗。
刘尚书主持了几轮会议,显得疲惫但眼神更加深沉。他不再试图引导节奏,更像是坐在高处,看着下面双方就具体的砝码讨价还价。他似乎己经默认了那个我们精心构建的三角等式:安绥邑(危险但需摆脱的包袱) + 黍(代价高昂但必须付出的代价)= 合成氨技术(解决粮食困局的真金)。并且,现在天平还加上了边境安全这一块新的、沉甸甸的砝码。甩掉包袱、获得技术、保障边境平安……“赠送”黍似乎成了最不坏的选择。
几天后,当一份初稿协议文本开始艰难地成型,在关于黍驻守期限的条款上仍有些拉锯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又一次“恰好”出现在了驿馆的小花园里。黍依旧戴着斗笠,但手里拿着一把刚采集的、还带着潮湿泥土气的不知名草药,蹲在一小片特意开辟的、种植着几株耐旱炎国植物的试验苗圃边观察,仿佛在研究水土服不服。
我捧着一叠厚厚的协议草本副本(印出来是为了体现“重大”),从回廊经过,“不经意”看见了她。她抬起头,依旧是那副温和宁静的样子,但这次她主动开口了,声音不疾不徐:
“听说那些埋在土里的‘老病根子’,吓着了城里的书生老爷们?吵吵嚷嚷的,连累得田边的雀儿都不安生了。”
我停下脚步,笑了笑,走近几步:“吵了些时日,总算看到点动静,准备动手清理‘病根’了。就是人手安排,尚有难处。”
黍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斗笠上的尘土,又弯腰将手中那把草药轻轻放在苗圃中央一株看着有些蔫的小苗旁边。那株小苗叶片边缘有些焦黄,正是之前试验田里常见“源尘蚀叶”病的前兆。她没看那协议,目光落在远处院墙上随风摇曳的藤蔓。
“庄稼人治地,看的是时节,用的是巧劲。懂地的力士,一把锄头使唤得久了,连地上的蚂蚁搬家都认熟了道儿。”她顿了一下,转过头,目光平静如水地看向我,“‘病根’埋在哪儿,多深,有多硬,得下多大的力气,锄头自己心里头……都清楚着嘞。”
她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精准的点评。翻译一下就是:你们城里官老爷吵翻天的协议年限?真正的核心力量(锄头)知道该干多久活儿(心里头都清楚着嘞)!别拿官僚框架去套她!
不等我回应,黍己经再次弯下腰,摆弄那株小苗去了,嘴里似乎还哼着那不成调的、土味十足的乡谣。那把新鲜的草药,在她精心的侍弄下,正慢慢给小病苗带来庇护和养分。
我看着她的背影,又掂了掂手中那份关于“十年还是十五年保障期”的、重若千钧的协议草本。也许,最终的答案,既不在讨价还价的官僚桌上,也不在冷冰冰的条款里,而在于那把沉默但充满力量的“锄头”和她脚下这片大地的回应。协议?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要看“锄头”和“土地”如何对话了。至少,我成功地把“锄头”和那块注定不平静的“地”,一起捆在了帝国未来的版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