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高考后的梅雨季,廖承君的帆布鞋在县医院走廊踩出一串水印。十八岁的少年背着磨出毛边的帆布包,右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缠满纱布的脚踝——那是他改良第三版铁鞋时被铁钉扎的,此刻还在隐隐作痛,像有只蚂蚁在啃咬腓骨神经。
"下一位,廖承君!"体检室的门"砰"地推开,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抖着名单,镜片后的目光在承君的瘸腿上打了个转,嘴角扯出丝笑,"小伙子,你这情况还报考临床医学?不如报个文秘专业,坐办公室吹电扇多好。"
候诊区响起压抑的笑声。承君攥紧准考证,指尖触到夹层里的生物笔记——那是陈欣怡老师临走前送的,扉页写着"医学面前,从无完人"。他深吸口气,福尔马林的气味钻进鼻腔,突然想起五年前在镇卫生院看见的场景:穿白大褂的医生们围着抢救车奔跑,鞋跟敲在瓷砖上像催命的鼓点。
"根据《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肢体残疾影响功能者不能报考医学类专业。"医生抽出红笔,在承君的体检表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墨迹晕开,像极了停尸房里福尔马林池的涟漪,"回去吧,别浪费时间。"
承君的指甲掐进掌心。他看见医生胸前的工牌:王建国,县医院外科主任。这个名字在他的"庸医名单"上排第三,仅次于当年的李大夫和水泥厂医务室的张医生——后者曾把他的肌腱炎误诊为骨质增生,开了十盒过期的止痛片。
"我能证明自己能行。"承君从帆布包掏出自制的神经反射测试仪——用废万用表改装的,电极片是母亲的银镯子拆的,"您看,我能准确找到足三里、三阴交穴位,比正常人更敏感。"王医生却摆摆手,像赶走嗡嗡叫的苍蝇:"别整这些花活,规定就是规定。你当医学院是《走近科学》摄影棚?瘸子也能拿手术刀?"
走廊的吊扇吱呀作响,承君盯着王医生袖口的咖啡渍,突然想起陈老师说过的话:"改变规则的人,往往先被规则碾碎。"他转身时,铁鞋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也惊落了体检表上的一片银杏叶——那是他昨天在医学院门口捡的,原本想夹在志愿书里当书签。
深夜的医学院笼罩在雨雾中。承君趴在围墙外翻找缺口,右腿的旧伤在潮湿里抽搐,像有根细针扎进坐骨神经。他摸了摸腰间的帆布包,里面装着自制的开锁工具:铁丝是从水泥厂废料堆捡的,润滑剂是张奶奶送的獾油,还有半瓶从镇医院偷拿的利多卡因——用来缓解腿部痉挛的。
"喵——"墙头的狸花猫突然叫了声,吓得承君差点摔进泥坑。他屏住呼吸,看着巡逻保安的手电筒光扫过冬青丛,突然想起二蛋去年偷西瓜被抓时说的话:"躲保安就像躲村口的土狗,你越怕它越追。"等光束移开,他撑着树干站起来,铁鞋的防滑钉深深扎进树皮,像极了解剖图谱里神经元的突触。
解剖楼的后窗没关严,承君爬进去时,福尔马林的气味差点让他吐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停尸房,不锈钢解剖台泛着冷光,墙上的人体骨骼模型在月光下投出诡异的影子,像极了《聊斋》里画的夜叉。他摸出打火机,火苗跳动间,看见福尔马林池里浮着几具尸体,其中一具女性尸体的头发散在水面,像团泡发的海带。
"先找谜题。"承君默念陈老师的信,"王教授留下的解剖密码,藏在神经反射弧里。"他记得招生简章上写着,医学院每年都会给落榜生留"补考机会",通过解剖谜题测试的人,能获得破格录取资格。此刻他盯着墙上的黑板,褪色的粉笔画着复杂的神经通路,终点标着"股西头肌反射区"——正是他右腿失去的功能。
从帆布包掏出银针,承君跪在解剖台前。冰凉的地面隔着裤子渗进膝盖,让他想起七岁那年的暴雨夜。针尖刺入模型的足三里穴,他闭上眼睛,用舌尖抵住上颚——这是他自创的"疼痛聚焦法",能让神经敏感度提升三倍。果然,当针尖触及腓总神经时,右腿传来熟悉的麻刺感,像有电流顺着坐骨神经往上蹿。
"反射弧异常,所以传导速度比正常人快0.3秒。"承君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突然听见福尔马林池传来"咕嘟"声。他抬头,看见那具女尸的手指动了动,指甲缝里掉出点泥土,落在解剖台上发出细微的"嗒"声。心跳加速,但他强迫自己冷静,用镊子夹起泥土——深褐色,带着草根碎屑,和青石镇梯田的土壤一模一样。
黑板上的谜题渐渐清晰。王教授画的神经通路里,隐藏着十二处错误,每处都对应着人体的一个解剖结构。承君用银针一一标出,当标到股神经时,突然发现模型的耻骨肌起点位置错误——这个错误,正是导致他右腿肌肉萎缩的关键!他浑身发抖,突然明白,所谓解剖密码,其实是王教授留给残疾考生的特殊线索。
"咔嗒"——走廊传来脚步声。承君慌忙躲进储物柜,门缝里看见保安的手电筒光扫进来,光束掠过解剖台时,他清楚看见女尸颈部有个针孔,周围皮肤呈暗紫色,像被毒蛇咬过的痕迹。更诡异的是,尸体手腕内侧有个纹身,模糊的图案竟和他生物笔记里画的脊髓灰质炎病毒结构惊人相似。
保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承君爬出储物柜,掏出从家里带来的竹筒——里面装着母亲晒的艾草,点燃后能掩盖人体气味。他回到解剖台,用随身携带的微型放大镜观察女尸指甲缝:除了泥土,还有少量白色粉末,凑近闻,有股淡淡的苯酚味——那是疫苗生产中常用的防腐剂。
"她接触过脊髓灰质炎疫苗。"承君的手在发抖,突然想起五年前暴雨夜捡到的病历本,最后一页的蛇形符号,和女尸手腕的纹身几乎一样。难道,这个神秘女尸,和当年的误诊事件有关?和李大夫抽屉里的"痛痛乐"药酒有关?和镇医院那些突然消失的疫苗有关?
墙上的挂钟敲响十二点。承君知道不能再耽搁,掏出钢笔在解剖密码图上圈出所有错误,最后在右下角画了个瘸腿的人形,手里握着手术刀——这是他的签名,也是对命运的宣战。当他把图纸塞进福尔马林池边的信筒时,发现信筒里己经有几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类似的解剖图,落款都是不同的年份,不同的名字。
"原来不止我一个。"承君嘴角扬起笑,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狗吠声。他慌忙收拾工具,临走前又看了眼女尸,发现她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白里布满血丝,瞳孔微微收缩,像在盯着他胸前的银锁——那是陈老师送的,刻着"医心"二字。
翻出围墙时,承君的铁鞋在泥地里留下深深的印子。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泥土样本,突然觉得这场冒险像极了《盗墓笔记》里的情节,只不过他盗的不是墓,而是命运的密码。雨还在下,他抬头望向医学院的钟楼,分针和时针刚好组成一个"十"字,像极了手术室里的无影灯。
回到家时,父亲正在油灯下修补渔网。看见他浑身是泥,父亲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陈老师来信了,说省城的残疾人学校愿意资助你学医。"承君没说话,掏出生物笔记,把女尸的特征和泥土样本记在扉页,最后画了个问号——旁边,五年前的血手印还清晰可见,和新画的解剖图叠在一起,像朵正在绽放的血色玫瑰。
这一夜,承君梦见自己站在解剖台前,手里的手术刀闪着冷光。那具女尸突然坐起来,指着他的右腿说:"你的神经反射弧,是打开真相的钥匙。"他惊醒时,发现右腿又在抽搐,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痛苦,反而有种异样的清醒,仿佛每条神经都在告诉他:那个被藏在疫苗里的秘密,那个导致他残疾的罪魁祸首,正在福尔马林池底,等着他去揭露。
次日清晨,承君收到一封匿名信,牛皮信封上印着医学院的校徽,里面只有张纸条,写着:"明晚十点,解剖楼后巷,带泥土样本。"字迹潦草,却让他想起王教授在招生简章上的签名。他摸着纸条上的压痕,突然明白,昨晚的解剖室之旅,远不是冒险的终点,而是另一场更危险博弈的开端。
村口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承君望着树上新挂的红布条——那是村民们为求雨绑的,像极了停尸房里挂的解剖标本标签。他摸了摸铁鞋上的新补丁,母亲用红布绣了朵小菊花,在晨光里格外鲜艳。或许,正如陈老师说的,医学从来不是完美者的特权,而是像他这样带着伤疤的人,用疼痛和智慧编织的密码,终将解开命运的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