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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铁鞋血印

执掌风 山村茶夫 7868 字 2025-05-07

五年后。1995年冬,廖家村小学五年级教室的铁皮炉子快烧穿锅底了,却还是暖不透砖墙上的冰花。廖承君踩着自制的铁鞋刚跨进教室,鞋底的铁钉就跟冻硬的水泥地杠上了,"咔嗒咔嗒"的响声像极了班主任敲黑板的节奏,惹得后排的二蛋用铅笔头戳他后颈:"铁拐李又来踩缝纫机了,当心把楼板跺出个窟窿!"

教室里爆起一阵压抑的笑。承君没回头,把磨破边的帆布书包往课桌肚里塞,右膝习惯性地往内扣——这是五年来跟铁鞋磨合出的肌肉记忆。所谓铁鞋,不过是父亲用废轮胎皮裹着木板钉成的矫形器,脚踝处缠着母亲的旧围巾,可即便如此,走路时仍像踩高跷,每一步都得靠左腿玩命儿撑着。更要命的是鞋内衬着的碎瓷片,那是上个月帮王大爷补碗时偷偷藏的,边缘磨得锋利,能时不时扎一下麻木的右腿,提醒他"这条腿还活着"。

"都消停点!"班长陈欣怡抱着作业本推门进来,马尾辫上还沾着雪粒子。这是外村来的支教老师,说话带着县城口音,总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月季花。承君赶紧把脚往课桌底下缩,却还是被她瞥见鞋跟处渗出的血迹——碎瓷片又扎破了脚踝,暗红的血珠正往水泥地上滴,像极了他生物笔记里画的神经突触。

早读课念到《少年闰土》时,窗外突然飘起鹅毛大雪。二蛋捅了捅同桌,指着承君的铁鞋怪叫:"你们说他这鞋要是拿去打铁,能打几把锄头?"几个男生跟着哄笑,有人把粉笔头掰成两半,精准地弹在承君的铁鞋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承君捏紧钢笔,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歪斜的线,纸页间飘出淡淡铁锈味——那是他偷偷收集的银针,用酒精泡在青霉素瓶里,昨天刚给村头张奶奶扎过合谷穴。

"廖承君,你来背《静夜思》。"陈老师突然点名。承君慌忙站起来,铁鞋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全班目光顿时聚焦在他打颤的右腿上。他盯着黑板上的拼音,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床前明月光......"刚念到第二句,二蛋突然模仿他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地在过道里晃荡,惹得全班大笑,连陈老师都忍不住别过脸去。

承君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上个月在镇里新华书店,看见本《人体解剖图谱》,定价三块二毛钱。他攒了半年的鸡蛋钱,却在付钱时被售货员盯着铁鞋笑:"小瘸子还想当医生?不如去学修鞋吧。"此刻教室里的笑声,跟那时书店里的嗤笑重叠在一起,让他后颈发烫。突然,他注意到陈老师的围巾滑落在地,赶紧弯腰去捡,铁鞋却卡在课桌腿中间,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膝盖处的碎瓷片狠狠扎进肉里,疼得他眼前发黑。

"没事吧?"陈老师慌忙扶他起来,看见他裤脚渗出的血,眼眶突然红了。她从帆布包里掏出创可贴,蹲下来帮他处理伤口,发丝扫过承君的手背:"明天让你爸来学校一趟,这鞋得重新做,不然腿会磨坏的。"承君慌忙摇头,父亲上周在镇上水泥厂扛水泥时闪了腰,现在还躺在床上敷草药,家里哪还有钱折腾鞋?

放学时雪下得更大了。承君背着书包往家走,铁鞋在雪地上踩出深浅不一的印子,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路过村口的晒谷场时,突然听见有人喊救命。他转头,看见二蛋和几个男生在结冰的粪池边打闹,其中一个叫狗剩的男孩脚底打滑,正往粪池里栽!

"救人!快救人!"二蛋们吓得脸色发白,粪池的沼气味混着雪粒子往鼻子里钻。承君来不及多想,拄着树棍就往粪池跑,铁鞋在冰面上首打滑,每一步都像在钢丝上跳舞。狗剩己经半个身子栽进粪池,双手在冰面上乱扒,粪池里的粪水咕嘟咕嘟冒泡,眼看就要没顶。

"抓住我的手!"承君趴在冰面上,伸出冻得通红的手。狗剩哭着抓住他,承君咬着牙往后拽,右腿却在这时抽筋,铁鞋的碎瓷片扎得他几乎要晕过去。但他不敢松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死,不能让他像王大爷的孙子那样..."终于,狗剩被拖了上来,浑身沾满粪水,却还活着。

"承君哥厉害了!"围观的孩子们欢呼起来。二蛋却躲在树后,小声嘀咕:"显摆什么,瘸子还能当英雄?"承君没理他,蹲在地上喘气,突然看见狗剩胸前的银锁——那是李大夫家的传家宝,去年李大夫给狗剩打针时他见过。原来狗剩是李大夫的儿子!

这个发现像根冰锥扎进心里。五年前那个暴雨夜,李大夫的误诊让他永远失去了右腿,现在却救了仇人的儿子?承君盯着雪地上的血脚印,突然觉得讽刺:自己的血,和仇人的儿子的命,就这么纠缠在了一起。

傍晚,李大夫的身影出现在廖家土屋前。承君趴在窗台上,看见父亲强撑着从炕上起来,往旱烟袋里塞烟叶:"他李叔,孩子没事就好..."李大夫却板着脸,手里拎着两斤水果糖,往桌上一放:"按理说该谢谢你家承君,可这事儿传出去,说我儿子被个瘸子救了,以后还怎么在村里混?"

父亲的手一抖,烟锅砸在鞋底上:"你这说的啥话?救命还分瘸不瘸?"李大夫冷笑:"老廖,你心里清楚,当年那事儿怪不得我。卫生院说承君是小儿麻痹,可那会儿谁知道这病要打针预防?再说了,你家没钱去镇里,怪得着我?"说完转身就走,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响,留下两个深深的脚印,比承君的铁鞋印子深得多,也稳得多。

承君攥紧了袖口,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疤。他看见李大夫的白大褂下摆沾着块药渍,跟五年前卫生所里的味道一样,混合着酒精和腐臭。突然,他想起狗剩被救时,李大夫连句谢谢都没说,反而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像看个怪物。

深夜,承君在油灯下翻生物笔记。泛黄的纸页上,画着他偷瞄镇卫生院解剖图时记下的神经反射弧,旁边标注着:"右侧股西头肌反射消失,坐骨神经传导异常"。字迹被水渍晕染过,有些地方模糊不清,但右下角的血印却格外清晰——那是今天救狗剩时蹭上的,跟五年前暴雨夜捡的病历本上的血手印,竟出奇地相似。

"承君,疼吗?"母亲端着草药进来,看见他脚踝处的伤,眼里泛着泪光。承君赶紧合上笔记本,摇摇头:"娘,我不疼。你看,我记了好多治病的法子,等我长大了,就能给你和爹看病,再也不用找李大夫那种人。"母亲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傻孩子,当医生得读好多书,咱村可没出过大学生..."

承君没说话,盯着窗台上结的冰花。他知道,这条路很难,难如登天。但今天救狗剩时,他发现自己的右腿虽然瘸了,却比正常人更有劲儿——那些被碎瓷片扎出的血印,那些日复一日的疼痛,反而让他对身体的感知格外敏锐。就像生物笔记里写的:"痛觉是身体的警报器",而他的警报器,从七岁那年就一首响个不停,提醒他不要忘记。

第二天上学,教室里的气氛有点不一样。狗剩见了他就躲,二蛋也不怎么嘲笑了,反而时不时往他课桌里塞烤红薯。承君知道,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而是村里的老人们都说,他救了李大夫的儿子,是"以德报怨",连村口的老槐树都多开了几朵花。但承君清楚,有些账,不是烤红薯能抵消的。

课间休息时,陈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暖水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她递来一杯红糖水:"承君,你的生物笔记借我看看好不好?"承君心里一惊,笔记里夹着他偷偷画的人体结构图,还有用红笔标注的"脊髓灰质炎后遗症治疗方案"。但看着陈老师温柔的眼睛,他还是慢慢掏了出来。

"这些都是你自己画的?"陈老师翻着笔记,声音里带着惊讶。承君点点头,盯着她胸前的校徽,突然发现校徽上的齿轮图案,跟他铁鞋上的铁钉排列一模一样。陈老师指着一页画满神经突触的纸:"你知道吗?镇里的中学生物老师说,人的神经有自我修复能力,只要坚持康复训练..."

"可我的腿己经弯了,像根拐杖。"承君打断她,声音里带着 bitterness。陈老师却笑了:"拐杖怎么了?拐杖也能撑起一片天。你看,你用碎瓷片刺激神经,其实跟针灸原理很像,只是太危险了。以后我帮你找正规的针灸书,咱们慢慢练,好不好?"

承君抬头,看见窗外的雪停了,阳光照在陈老师的蓝布衫上,泛着淡淡的金边。她的话像团火,在他心里烧出个小窟窿,让那些被自卑和仇恨冻硬的地方,慢慢化了冰。原来真的有人相信,瘸子也能当医生,铁鞋也能走出自己的路。

放学路上,承君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铁鞋。铁钉有些松了,轮胎皮磨出了毛边,内衬的碎瓷片上还沾着血渍,像朵开在寒冬的红梅。他突然想起陈老师说的"神经自我修复",想起生物笔记里画的神经元,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或许,他的腿不是废了,而是换了种方式活着,就像被砍断的树桩,终会在伤口处长出新的枝桠。

路过晒谷场时,承君看见狗剩蹲在墙角,手里攥着块烤红薯。看见他过来,狗剩慌忙站起来,把红薯往他手里塞:"给你,我爹烤的。"承君没接,盯着他脖子上的银锁:"你爹知道你差点淹死吗?"狗剩点点头,眼圈红了:"他说我活该,谁让我跟你玩..."

承君心里一酸。原来在李大夫眼里,儿子的命比不上自己的面子,就像五年前,他的腿比不上两支青霉素的钱。他突然蹲下来,摸着狗剩的头:"以后别去粪池边玩了,危险。"狗剩使劲点头,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给他——是半张从挂历上撕下来的画,画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旁边写着"承君哥加油"。

攥着这张皱巴巴的画,承君突然觉得,胸口的闷气消了大半。原来仇恨之外,还有些温暖的东西,像雪地里的草根,虽不起眼,却能在春天长出新绿。他把画小心地夹进生物笔记,血印旁边,从此多了朵用蜡笔涂的小红花。

夜幕降临,廖家土屋的油灯又亮了。承君趴在炕上,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新的铁鞋设计图。他打算在鞋跟处加个弹簧片,学镇上修鞋匠说的"省力原理",还要把内衬的碎瓷片换成更光滑的玉片——上次帮张奶奶按摩时,她送了块碎玉镯,说能活血。

窗外,月光给铁鞋镀上了层银边。承君摸着脚踝处的血痂,突然想起陈老师说的"针灸书"。他知道,前路漫漫,或许要攒十年的鸡蛋钱才能读上医科大学,或许会被无数人嘲笑"瘸子想当医生",但那个暴雨夜的痛,那个粪池救人的瞬间,还有狗剩送的小红花,都在告诉他:有些路,哪怕瘸着走,也要走下去,因为这双铁鞋踩出的血印,终将成为他走向梦想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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