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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暴雨截肢夜

执掌风 山村茶夫 8990 字 2025-05-07

1990年立秋后的第一场暴雨,把廖家村泡得像个摔碎的酱缸。七岁的廖承君趴在青石板路上,竹板绑着的右腿像根泡发的老萝卜,每往前爬一步,膝盖骨就硌得石板路"咔嗒"响,比他爹耕地时犁头刮到石头还刺耳。

"承君!承君!"母亲的喊声在雨幕里飘得断断续续,像根快磨断的棉线。小家伙咬着牙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这招还是上周看《新白娘子传奇》学的,法海收妖前都要念咒,他觉得自己爬山路时也得有点仪式感。可手掌刚按在地上,碎石子就扎进指缝,混着雨水冲开的血道子,疼得他倒吸凉气:"靠,早知道跟二蛋学偷西瓜时戴副劳保手套了。"

竹板是三天前父亲用家里的竹床改的。那会儿他刚发完第二波高烧,右腿突然软得像根煮烂的面条,连炕都下不了。父亲蹲在床头吧嗒旱烟,火星子在黑影里一明一灭:"村头李大夫说,兴许是受了风寒,发发汗就好。"母亲摸着他滚烫的额头掉眼泪,把退烧的毛巾换了又换,却没看见小家伙蜷在被子里,偷偷把右腿掰成"大"字——这是他自己发明的"查腿法",隔壁三娃子摔断胳膊时,胳膊根本弯不了这么大角度。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傍晚还蹲在门槛上数蚂蚁的承君,突然看见天际线压来铅灰色的云,像极了李大夫药箱里那块包银针的破布。母亲刚把晒谷场上的玉米往箩筐里扒拉,黄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砸得瓦当"噼里啪啦"响,像过年放的二踢脚。承君想站起来往屋里挪,右腿却像被抽走了筋,"扑通"摔在泥水里,竹板上的绳子硌得脚踝生疼。

"娃他爹!快来!"母亲的惊叫混着雷声炸开。父亲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跑回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晒成古铜色的小腿,比承君的右腿粗了整整两圈。可当父亲弯腰要抱他时,承君突然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是李大夫身上的味道。三天前李大夫来家里看病,就是带着这种夹杂着藿香正气水的酸腐味,临走时还拍着父亲的肩膀说:"老廖啊,你这娃就是贪凉,我开两针青霉素,准保药到病除。"

闪电像老抽一样撕开天空,承君借着光看见自家土墙上的标语:"预防感冒,人人有责"。上个月公社的宣传车来放电影,银幕上的白大褂阿姨举着药瓶说,发烧超过三天就得去卫生院。可李大夫说卫生院太远,来回要走二十里山路,不如他上门打针方便。此刻趴在父亲背上的承君,能清楚听见父亲急促的喘息,还有母亲跟在后面摔在泥水里的声响。

卫生所的木门挂着拇指粗的铁链。父亲砸门的拳头比雨声还响:"李大夫!开门啊!承君烧糊涂了!"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映出晃动的人影。好半晌,门"吱呀"开了条缝,李大夫的酒糟鼻先探出来,酒气比暴雨还冲:"大晚上的嚎什么丧?没看见老子正跟王支书划拳呢?"

承君被放在冰凉的诊疗床上,床板的木屑扎得后背发痒。李大夫的听诊器刚贴上他的胸口,就被小家伙躲过去了——那玩意儿比爷爷的旱烟袋还旧,胶皮管上缠着好几圈胶布。"别乱动!"李大夫的手像块烙铁,按在承君滚烫的额头上,"还是风寒没退,再打两针青霉素。"父亲在旁边赔笑脸,递上旱烟:"大夫,您看这针能不能...便宜点?"李大夫冷笑一声:"便宜?公社医药站的青霉素涨到两块钱一支了,我这还是看在老邻居的份上..."

针管扎进屁股的瞬间,承君咬住了嘴唇。他看见李大夫的药箱最底层,压着半瓶没喝完的苞谷酒,酒瓶标签上印着"痛痛乐"三个红字——这是上个月小卖部新到的跌打酒,二蛋他爹摔断胳膊时用过,味道跟李大夫身上的一模一样。

第三针打完的夜里,承君开始说胡话。他梦见自己变成了《葫芦娃》里的大娃,力大无穷,可刚举起山就发现右腿没了,只剩下根淌着脓水的棍儿。母亲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父亲的烟头在墙角明明灭灭,像只红色的眼睛。等他再次醒来,右腿己经肿得发亮,膝盖弯成了奇怪的角度,像根被掰断的竹筷。

"李大夫说...说可能是风湿性关节炎。"父亲蹲在灶台前熬草药,背影像张被雨淋湿的报纸,"等天晴了,爹背你去镇卫生院。"承君没说话,盯着土墙上的日历——今天是1990年8月15日,再过三天就是他的七岁生日。他本该在那天收到母亲缝的新书包,现在却只能躺在炕上,闻着浓重的草药味,听着右腿传来的跳痛。

暴雨下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夜里,承君突然感觉右腿像被火烤着,疼得浑身发抖。他想喊母亲,却发现喉咙哑得像破了的风箱。借着窗外的月光,他看见自己的右腿皮肤发亮,膝盖处鼓起个鸡蛋大的脓包,吓得差点咬掉舌头。"娘...娘..."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可回应他的只有父亲的鼾声和雨打瓦片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承君终于爬下了炕。竹板绑在腿上,让他像只笨拙的虾米,只能手脚并用往前挪。每爬一步,脓包就蹭到裤腿,疼得他首冒冷汗。路过堂屋时,他看见神龛上的观音像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香案上的蜡烛只剩半截,蜡油堆成了小山——母亲肯定是太累了,连香都忘了续。

卫生所的门还是锁着。承君趴在门口,雨水顺着屋檐滴在他后颈,像无数只冰凉的小手在抓挠。他摸了摸裤兜,掏出半块没吃完的硬糖——这是昨天二蛋偷偷塞给他的,说吃了能止痛。可糖纸刚撕开,就被雨水打湿了,黏糊糊的粘在手上。

"李大夫...开门..."承君用额头撞门,声音比蚊子还小。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己经灭了,整个卫生所像座坟包,寂静得可怕。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村口看见的情景:王大爷的孙子发烧抽搐,李大夫扎了几针没见好,最后抬到镇卫生院时己经没了气。王大娘坐在卫生所门口哭了三天,骂李大夫是"蒙古大夫",连个感冒都治不好。

闪电再次亮起,承君看见门旁边的墙根下,扔着个皱巴巴的病历本。他爬过去,捡起一看,封皮上"廖家村卫生所"几个字己经掉漆,里面的记录歪歪扭扭,好多地方被水渍晕开。翻到最后一页,他看见自己的名字"廖承君"写在上面,诊断结果栏里模模糊糊写着"上呼吸道感染",治疗意见栏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针管图案,旁边还有个奇怪的符号,像条扭曲的蛇。

突然,右腿的脓包"噗"地破了,脓水混着血水渗进裤腿,疼得承君眼前发黑。他咬住病历本的边角,不让自己叫出声,眼泪却吧嗒吧嗒掉在纸页上,把那个蛇形符号晕染得更模糊了。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母亲的呼唤声,带着哭腔,像根细线穿透雨幕:"承君——承君你在哪儿——"

承君想回应,却发现嘴里全是病历本的纸浆味。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腿,膝盖以下的皮肤己经发紫,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哪还像条腿,分明就是根泡烂的冬瓜。突然想起李大夫说的"风寒",他突然觉得可笑:原来风寒会让人腿烂,会让人爬着在泥水里求救,会让人在暴雨里看不见一丝希望。

"那夜我失去的不仅是腿,还有对庸医的敬畏。"多年后廖承君在医学院的解剖课上,对着福尔马林里的标本说出这句话时,袖口还留着当年爬山路时蹭的泥渍。而此刻趴在泥水里的小承君,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己经开始转动,他更不知道,这个暴雨夜埋下的,不仅是右腿的残疾,还有一颗要让所有庸医都付出代价的种子,正在他幼小的胸膛里,借着雨水和泪水,悄悄发了芽。

母亲找到他时,承君己经昏死过去。她抱着浑身是泥的孩子,疯了一样往家跑,脚下打滑摔了无数跤,却硬是没让承君沾到半点泥水。父亲举着煤油灯追上来,看见孩子腿上的脓包,当场就红了眼,转身就往李大夫家冲,手里的扁担攥得咯咯响。

卫生所里,李大夫正抱着酒坛子打盹,突然被踹门声惊醒。看见红着眼的老廖,他刚想骂人,扁担就砸在了药箱上,玻璃药瓶碎了一地:"你个庸医!我娃的腿都烂了!你还说风寒!"李大夫酒劲上来,梗着脖子嚷嚷:"关我屁事!说不定是你们自己没护理好!"

争吵声在暴雨中回荡,承君在母亲怀里迷迷糊糊听见,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想起昨天在村口,看见李大夫给张婶的孙子打针,针头明明己经用过了,却只是在酒精里蘸了蘸又接着用。想起王大爷家的孙子走那天,李大夫还在小卖部跟人打扑克,说"小孩发烧死了正常,省得以后花钱娶媳妇"。

雷声轰鸣,雨点砸在瓦片上像擂鼓。承君闭上眼,感觉右腿的疼痛渐渐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心里的一股火,烧得他浑身发烫。他暗暗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当一个真正的医生,一个不会让病人在暴雨里爬着求救的医生,一个让所有像李大夫这样的庸医都害怕的医生。

这一夜,廖家村的狗叫了整整一宿。有人看见李大夫家的窗户被砸破,有人看见老廖蹲在村口抽了一夜的旱烟,还有人看见承君母亲抱着孩子在神龛前跪了一夜,头磕在青砖上咚咚响。而那个被雨水泡透的病历本,被承君紧紧攥在手里,血手印和雨水混在一起,在封皮上印出一个模糊的印记,像朵开在泥水里的血色小花。

暴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承君被父亲背在背上,往镇卫生院走去。路过村口的水洼时,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头发黏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右腿绑着的竹板上沾满了脓和血,却还在微微发抖。他突然想起昨天二蛋说的话:"承君,你爬起来像个瘸腿的癞蛤蟆。"现在他真的成了瘸子,可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让所有嘲笑他的人,都看见癞蛤蟆也能变成白天鹅,变成能治病救人的白天鹅。

镇卫生院的大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父亲的布鞋沾满了牛粪和泥浆,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啾"声。承君趴在父亲肩头,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和雨水味,突然觉得安心了些。他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长到他可能要用一辈子去走,但他不怕,因为他记住了这个暴雨夜的痛,记住了右腿烂掉的滋味,更记住了那个在卫生所门口捡到的病历本,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都像刻在他骨头上的印记,永远不会忘记。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承君听见了卫生院里传来的哭声和笑声。有人被抬着往里跑,有人扶着墙慢慢走,还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来回穿梭,像一群白色的蝴蝶。父亲把他放在长椅上,去挂号处排队,承君看着自己的右腿,突然发现膝盖处的皮肤己经溃烂,露出了里面的骨头,白生生的,像根剥了皮的甘蔗。

"小朋友,怎么弄成这样的?"一个护士阿姨蹲在他面前,声音像棉花糖一样软。承君抬头,看见她胸前的工作牌上写着"王秀芳",眼睛里满是心疼。他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能指指自己的腿,又指指外面的方向。护士阿姨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别怕,我们会治好你的。"

承君点点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哭,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温暖。原来真的有医生会心疼病人,真的有地方能让人不再害怕。他看着护士阿姨转身去拿药箱,白色的大褂在阳光里飘动,突然觉得,这就是他以后要成为的样子,像阳光一样温暖,像白大褂一样干净,像护士阿姨的手一样温柔。

这一天,镇卫生院的诊断书上写着:脊髓灰质炎后遗症,右腿肌肉萎缩,关节畸形。父亲拿着诊断书蹲在走廊里抽烟,母亲躲在楼梯间抹眼泪,而承君却盯着墙上的标语:"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他不知道什么是人道主义,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注定和别人不一样,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份不一样,变成让所有人都尊敬的力量。

暴雨截肢夜,成了廖承君人生的转折点。多年后,当他坐在梯田诊所的竹椅上,给孩子们讲起这段往事时,总会抬起自己的右腿,指着上面的伤疤说:"这不是残疾,这是命运给我的勋章,让我记住,当医生,最不能缺的就是良心。"而孩子们总会盯着他的腿,问他疼不疼,他就会笑着说:"疼啊,但比疼更重要的,是记住疼从哪儿来的,然后不让别人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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