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卦象
穆老病得很重，现在已经药石罔效，全靠他一口气撑着。穆老听到穆衍真的话，怔了怔，半晌后抬首望了他一眼，又缓缓收回目光，道：“我无事……只是染上风寒，过几日就好了……”
穆老从床上缓缓坐起，靠在床头。
穆衍真望着他，“父亲卧病在床应该已经两个月了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何况人老了，身子大不如之前……趁这个机会好好静养调理下……”穆老的声音听起来异常苍老，短短的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许久才说完。期间咳了好几次，每一次都咳得撕心裂肺。
穆衍真静静望着他，没有说话。苍茫暮色沉尽屋内，周围的一切都浸上了一层昏暗。
“穆家家训是重信守诺……我穆家从第一代先祖起誓效忠云泽皇室起，后世子孙无论手握多重的权柄，无论怎样权势滔天，都不曾生过异心……这些都是刻在每个穆家人骨血里的……”
穆衍真沉吟片刻，“父亲想说什么？”
“你出生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人们都说是个好兆头。渐渐地，穆家族人纷纷看出你有祸世之相，说你日后定会走上反叛之途，为穆家带来灾祸，他们劝我丢掉你，对外谎称你夭折了。我不相信那个卦象，我觉得只要不让你识字，就可以阻止你日后走上歧途……”
“没想到你竟瞒着我偷偷读书，偷偷学字，小小年纪便能写出令人传诵的诗篇……为防你误入歧途，我只好开始正式教你读书，你很有天赋，学得很快，但我却从来没有夸过你，我待你异常严苛，从来没有好言好语和你说过话……我一直害怕你最后的结局，会印证那个卦象，所以从教你读书开始，便一直在在和你保持距离……因为我从那时起便已做好，随时舍弃你的准备……”
“你每每传出神童、才子之名，我心中的不安便会多上一分……直到我发现你在偷读兵书，直到得知你用计策帮我脱罪之后，直到听闻你获得皇帝的青睐后，我才发觉我根本左右不了你……所以，我将你赶出了家门……为的便是，日后不让你连累穆家，为了不辜负穆家的列祖列宗……为了践行穆家的祖训……我……舍弃了你……舍弃了我的孩子……”
穆衍真神色异常平静，他淡淡地望着穆老，“原来父亲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些。”他缓缓站起身，“父亲说出这些，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顿了顿，并未看穆老，“如果让父亲再选择一次，父亲应该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对吗？”
穆老眼中有隐隐泪光，他怔怔地没有说话。
“那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想让我谅解你，让你能够走得心安一些？”他顿了半晌又道：“那个卦象是怎么说我的？是说我日后会弑君篡位？说我会兴起刀兵，草菅人命，无恶不作？说我会被世人唾骂？还是说我会杀了穆家所有人？包括你……”
穆衍真微微仰起首，“父亲，你为何不说话？告诉我那个卦象都说了什么啊。”
穆老微微垂下首，没有说话。
穆衍真缓缓转过首，“父亲体弱，早些歇息。自今日起，我每天都会向上天祈求，让父亲长命百岁。”
话音刚落，穆衍真便抬步离去，还未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穆老轻颤着的声音，“衍真……孩子……这么多年你受苦了……父亲对不住你……直到现在……我才发觉自己多年的坚持，没有任何意义……你成长得很好……很好……”
穆衍真微微仰着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内没有掌灯，他的眸子黑得发亮。他的脚步只在原地停留了一瞬，便继续前行。
谢琦提着灯笼，最后在湖边的垂柳下，寻到了那道几乎和夜色融在一起的身影。他就静静立在刚长出嫩芽的垂柳下，谢琦手中的灯笼，映照出了他色彩斑斓的袍袖一角，这才认出他。
夜风轻轻吹动穆衍真的鬓发，他不待谢琦开口，便微微笑了笑，“以前留下的习惯，每见父亲一次，我就会在湖边这个地方呆一会儿。以前就觉得湖水平滑如镜，能让我不去想很多事情。没想到，今天回过神来，竟又走到了这个地方。习惯真是可怕。”
“公子，回去休息吧。你原来的房间，我已经遣人为你打扫好了。”谢琦望着他道。
“我的父亲，他是个好人吗？”穆衍真突然问道。
“老师德高望重，是名副其实的君子，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他是好人吗？”穆衍真又问了一遍。
“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老师这么好的人。”谢琦答道。
穆衍真望着乌沉沉的湖水，夜风不时吹动他色彩斑斓的长袍，昏黄的灯火照亮了他的半张面孔，他的嘴角萦着一抹淡淡的苦笑。良久，他才喃喃道：“麻烦谢兄带路。”
回去的路上，穆衍真异常安静，谢琦执着灯火走在前面。四周只闻听两人轻缓的脚步声，以及衣物窸嗦声。待到穆衍真的房间后，穆衍真望着谢琦，微微笑了笑，“多谢谢兄。”而后便缓缓打开门，踏了进去。
穆衍真并未点灯，就端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没有丝毫睡意。时隔多年，再回到这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除了父亲变成了垂危的病人，其他一切都好似没有什么变化。
他的父亲是被人交口称赞的好人，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无数读书人以得到他的指导为荣。可是……他却没有自他那里得到过父亲的关怀，曾经他不知是何缘故，还曾为了得到父亲正眼相看，而勤奋读书。直到今日，父亲对他说，他曾经所遭受的对待，只是因为一个穆家世代流传的卦象。父亲最害怕的便是他扬名立万。
天下最为可笑之事，莫过于此。
突然，依稀有东西碎裂在地的声音，自房外沉寂的夜色中传来。
他忙推开门垮了出去，发现声音好似从穆老的房间传来。他疾步来到穆老房间，一把推开了门，当看到屋内的情形时，一时愣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