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祸世
谢琦第一次见到穆衍真，是在跟随穆老回府后的第五年。他早就听闻穆老之子穆衍真是名神童，小小年纪，所作诗词文章便被天下人传颂。穆老对他极为严厉，甚至到了严苛的程度。谢琦来到穆家后，听到的是穆衍真接连被罚的消息。不是被罚在书房抄书，便是在祠堂罚跪，要么就是被穆老命人将他送至山中别院小住。穆衍不仅熟读经书，同时还喜读兵法谋略之书，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将所学用在周围人身上。为此他时常遭到穆老的斥责。
谢琦来到穆府的第五年，柳絮飘飞时节，迎来了穆老五十岁的生辰。有穆老的友人特地赶来为穆老祝寿，穆老本不欲过生辰，奈何拗不过友人的好意，便决定在家中小开筵席与他们小聚一番，穆老特地遣人叫他前去，那天他带着自己写的祝寿词，前去赴宴。
当经过湖边时，远远望到了湖边柳荫下那道傲然而立的男子身影。湖边遍植垂柳，风轻轻吹动那一排排柳枝，将男子身着的那件色彩斑斓的长袍完整展现出来。本朝崇尚俭朴素净，士大夫皆以着素色衣衫为贵。谢琦在穆老身旁所见的人，着衣都以浅色素净为主，至今还不曾看到过身着如此绚烂颜色的人。谢琦走近那道身影，他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那道身影上，有些出神，在思索着那名男子的身份，不知不觉间竟缓缓停下了脚步。
一阵风起，吹动男子垂至腰间的长发，谢琦稍不留神，手中的那张贺词便被风吹落在地。谢琦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俯身去捉。风夹裹着那张纸向前飞去，直到吹卷到一双锦云靴前才停了下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了那张纸。
谢琦起身望过去，发现刚刚立于柳荫下的男子已回过身，手里正执着那张纸。风吹动他的长袍，也将他的发丝吹得纷乱，也不时卷起他手里所执的那张纸的纸角。
那时正直暮春时节，杨花飘飞犹如天降飞雪。他用那双精致的眉眼，犹如隔着一帘初雪望着谢琦，那是一张让人看过一眼就印象深刻的面孔。虽然是个与谢琦年龄相差不多的少年，但是却有一种老城持重之感，还有就是满满的傲气，他的傲气不是浮于表面的那种，而是内敛沉静，深入骨髓的，与傲骨血脉相连。
少年微微笑了笑，将手里的那张纸递给他，“这首祝寿词是你写的？”
“多谢公子。”谢琦伸手自他手中接过，“正是在下的拙作。”
少年望着他缓缓开口，“第四行第二个字，“如”字不如改成“若”字。”华语间没有丝毫居高临下之感。
谢琦神色一震，慌忙打开细细查看，通读几遍，果然发现将“如”字改成“若”字更为贴切。但是谢琦根本不曾看到他何时打开过，更遑论知晓他是何时看出这个不易发现的细微之处。
“兄台应当就是家父的学生谢琦吧。”男子继续道。
谢琦再次抬首望着他，“正是在下。公子是……”谢琦已猜到了八九分。
“穆衍真。”少年坦然道，随后又笑了笑，“在下与兄台神交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实乃在下之幸事。”
这一席话说的谢琦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后，讷讷开口，“公子不去参加老师的生辰宴？”
“在下若前去，家父这个寿宴恐怕就难以为继了。”穆衍真望着谢琦，淡淡笑了笑，“兄台快前去吧。别让家父和客人等太久。”
谢琦微愣片刻，最后向穆衍真微行一礼，前去赴宴。谢琦走到半途，又回首去看向湖边，杨花飘作雪，少年背对着谢琦仍稳稳立在那一片浮柳下，风吹动他的袍袖与长发，他自岿然不动。
筵席上，谢琦的那首祝寿词得到了穆老好友的连连赞赏，夸他文采绝世。听到好友夸奖自己的学生，穆老也极为受用，这个筵席最后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但谢琦却始终无法尽欢，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穆老今日高兴，也饮了些酒，有几分醉意，送走一干好友后，谢琦亲自执着灯笼送穆老回房。当再经过湖边时，已经早已不见了穆衍真的身影。将穆老送到房间后，谢琦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再踌躇良久鼓出勇气问出了心中多年的疑惑，“老师，您为何不愿子臻学经世谋略？”子臻是穆衍真的字。
穆老听到他的话，一点醉意也无，他沉吟半晌，问道：“你今日遇到他了？他今日回来了？”虽是问句，却带着笃定。
“是。”谢琦答道。
“那你应当看出他有祸世之相。”穆老正色道。
“祸世之相？”谢琦有些不解穆老之言，他脑海中渐渐浮现，垂柳下少年如玉的容颜，细想之下，他的眉目间竟隐隐带着一种魅惑，让人忍不住想频频看顾。谢琦脱口而出，“难道是……”他双目圆整地望着穆老。
昔日穆家先祖曾请高人占过一卦，穆家后人会有一人生有祸世之相，祸世并非单指容颜绝世，更多的是他的能为足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最终会走上反叛之途，最后毙于乱刀之下，死无葬身之地，还会将穆家带入万劫不复。穆家历代皆忠诚于皇室，这个卦象，对于同样对当今圣上忠心耿耿的穆老来说来无异一项重击。穆衍真幼时起，他便发现穆衍真异于常人，他那颗悬起的心便不曾放下过，直到后来穆衍真传出诗名，有神童、才子之称。穆老越发惴惴不安，直到穆老发现穆衍真在读兵书谋略，担忧到了极点。他严令他不准再读兵书，甚至还多次责罚穆衍真。穆衍真兵书谋略的兴趣并未因穆老的责罚而消退，反倒嗜书如命。不仅如此，穆衍真还着华衣，饮美酒。皆是无法入穆老之眼的行径。尤其是今日，在山居别院居住的穆衍真特地挑了穆老生辰这日回来，那身色彩斑斓的长袍，令穆老觉得异常刺眼，父子二人最后不欢而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