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桓谭冯衍列传（下）

马衍　子豹

建武末年，（冯衍）上奏章自我陈述说：

我想到汉高祖的谋略和陈平的计谋，诋毁他们就会被疏远，赞誉他们就会被亲近。凭借汉文帝的英明和魏尚的忠诚，用法律来衡量魏尚就成了有罪之人，用恩德来对待他就成了有功之人。到了后世，董仲舒谈论道德，被公孙弘嫉妒；李广在抗击匈奴时奋扬气节，被卫青排挤，这就是忠臣常常为此流泪的原因啊。我冯衍自认为是卑微的臣子，对上没有像鲍叔牙推荐管仲那样的人举荐我，对下没有像冯唐为魏尚说话那样的人为我辩解，缺少董仲舒那样的才华，也没有李广那样的权势地位，却要避免被谗言中伤，消除怨恨猜忌，这难道不是很困难的事吗！我的先祖，因为忠贞的缘故，招致了私家的灾祸。而我冯衍又遭遇了动荡不安的时代，正赶上战争的时期，不敢改变自己的行为去追求一时的利益，侍奉君主没有不正当的谋划，身为将帅也没有掳掠百姓的心思。卫尉阴兴，恭敬谨慎，周密细致，对内自我修养约束，对外远离嫌疑，所以我才敢与他交往。阴兴知道我贫困，多次拿产业资助我。我自认为没有足以让人受益的三种才能，不敢处于会使人受损的境地，坚决推辞而不接受他的馈赠。以前在更始帝的时候，我在太原掌握着财货的权力，处于仓促混乱之中，占据职位享受俸禄二十多年，然而财产却一年比一年少，生活一天比一天贫困，家里没有布帛的积蓄，出门没有车马的装饰。如今我处在政治清明的时代，正是修养自身努力践行道德的时期，然而怨恨仇敌纷纷兴起，讥讽议论遍布世间。大概富贵的时候容易做善事，贫困的时候就很难有所作为啊。我是被疏远的乡野之臣，不敢奢望能到朝廷上去，惶恐不安地自我陈述，来挽救自己的罪过。

奏章呈上去后，（冯衍）还是因为以前的过错不被任用。

冯衍不得志，退隐后写文章，又自我评论说：

冯子认为人的品德，不要像玉石那样碌碌平庸，而要像石头那样卓然不群。如同风云兴起蒸腾，时而像龙时而像蛇，与自然之道一起遨游，随着时代而变化，哪里能只坚守一种节操呢？被任用就施展抱负，不被任用就隐藏自己，进退没有固定的模式，屈伸没有不变的常规。所以说：“有法无法，根据时代来成就事业；有度无度，随着事物的发展而取舍。” 常常致力于道德的实质，而不追求当世的名声，不拘泥于细微的礼节，超脱于世俗的事务之外。端正自身，正首行事，安然闲适地放纵自己的情志。我曾经喜好洒脱不羁的策略，当时却没有人能听从采用我的谋略，不禁感慨长叹，为自己没有遇到明主而悲伤。长久地滞留于小官职上，不能舒展自己的情怀。压抑自己的心意，降低自己的身份，内心感到凄凉悲伤。那些用冰块的富贵人家，不谋取小猪生息的小利；积蓄很多财富的大臣，不追求集市上的小利。何况我担任官职享受俸禄二十多年，然而财产却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贫困。君子做官，是为了推行自己的主张。考虑时务的人不能弘扬道德，为自身谋求利益的人不能成就功业，我离开官场回到家中，又在州郡间漂泊，官职越来越低微，家里却更加穷困，最终遭遇了饥寒的灾祸，还发生了大儿子死亡的不幸。

我的先将军葬在渭陵，哀帝去世后，把渭陵作为陵园。于是在新丰的东边，鸿门的上面，寿安的中间，那地方地势高旷开阔，西通八达，向南可以望见郦山，向北连接着泾水和渭水，向东俯瞰黄河和华山，龙门的险要之处，通往三晋的道路，向西回望，是周朝和秦朝的山丘，是古代帝王观览的废墟，可以放眼看到千里之外，能看到旧都，于是就确定了墓地。退隐后过着幽居的生活。大概忠臣经过旧的废墟会感慨叹息，孝子进入旧的居室会悲哀长叹。每当我想到祖先，他们在前面建立了盛大的德业，在后面留下了伟大的功绩，却遭遇了时代的灾祸，坟墓荒芜杂乱，春秋祭祀的时候，祖宗的昭穆次序都没有了。我年纪衰老，时光流逝，悲伤自己没有成就功业，打算到西边肥沃富饶的田野去种田放牧，增殖产业，修习孝道，营建宗庙，扩大祭祀的规模。然后闭门研习道德，观览孔子和老子的言论，希望能得到像赤松子和王子乔那样的福气。登上陇阪，爬上高冈，让精神在宇宙中遨游，放眼观望八方极远的地方。遍观九州山川的形势，追思上古时期国家得失的风气，哀怜道德的衰落，感伤德教的分崩离析。看到事情的结局必然要推究它的开始，所以缅怀那些古人并咏叹他们的主张。规划治理九州的土地，经营五岳，高远地产生了超越尘世的想法。于是写赋来激励自己，给这篇赋命名为《显志》。所谓显志，就是表明光明风化的情致，彰显玄妙的思想。赋的内容是：

新年开始春天到来啊，各种花卉都含苞待放。甲子日的早晨啊，我匆匆向西远行。从新丰出发啊，曲折迂回地经过镐京。登上飞廉观而叹息啊，登上平乐观而满怀悲伤。悲伤时俗的险恶啊，哀叹人们好恶无常。抛弃了衡器和石秤而凭主观估量啊，像随波逐流的小船一样飞扬。纷纷追逐于权势利益啊，亲近随声附和的人而嫉妒与众不同的人；我独自正首不阿而仰慕古人啊，这哪里是时人所喜欢的呢？诋毁先圣己成的论断啊，诽谤名贤的高尚风范；忽视道德的珍贵美好啊，致力于追求富贵的快乐。沿着大路徘徊啊，践行孔子道德的深远境界；本来这是众人所迷惑不解的啊，谁能看到那无形的道呢？行为刚首而遭遇灾祸啊，这是前人所经历过的；内心自我反省而不惭愧啊，于是坚定志向而不改变。欣喜于我所向往的唐尧、虞舜时代啊，怜悯我这一生的忧愁劳苦；姑且抒发愤懑而表达情怀啊，来消除心中的忧愁。过去的人无法攀附啊，未来的人难以预料；担忧到死也不能被人称赞啊，想要远走高飞却没有办法。

登上雍畤而悠闲自在啊，超越尘世而不再返回。想到人生不能再来一次啊，悲伤六亲一天比一天疏远。登上九嵕山而面临泾水、渭水啊，倾听着泾水、渭水的波涛声。回头望着鸿门而叹息啊，哀伤我的孤单早年就凋零了。为什么天命如此不纯正啊，确实是我的罪过产生的根源；感伤真诚善良的人却无辜啊，怀着这个遗憾而进入幽冥。叹息我思考得不深远啊，难道事情是可以后悔的吗？即使死多次也不能闭眼啊，担心还会有灾祸降临。泪水像大雨一样流淌啊，气息像云气一样汹涌；内心忧郁而纠结啊，意志消沉而内心悲伤。

俯瞰太行山的高峻啊，观赏壶口的险峻；哀悼坟墓的荒芜杂乱啊，遗憾祖宗的昭穆次序不荣耀。岁月匆匆地一天天过去啊，寿命渐渐流逝而不等人；叹息功业没有成就啊，前往原野而隐居。从前伊尹求见商汤啊，游说七十次才被信任；皋陶在雷泽钓鱼啊，依赖虞舜才被亲近。没有像伊尹、皋陶那样的遭遇啊，怀着忠贞却无法显达；带领儿子们去耕耘啊，舍弃了自己的美德而不自我夸耀。猛犬韩卢被抑制而不能放纵啊，骏马骐骥被羁绊而不能驰骋；独自慷慨激昂而高瞻远瞩啊，这不是平庸的人所能理解的。轻视子贡的富有财产啊，推崇颜回所仰慕的道德；看重祖先的伟大功绩啊，所以在这条道路上追求成功。遵循西季的交替变化啊，分辨五土的刑德；观察山林山麓所出产的东西啊，品尝泉水所滋养的植物。修习神农的本业啊，采用轩辕的奇妙策略；追随周弃遗留的教导啊，超越范蠡的行迹。登上陇山而远望啊，远远地观览八方极远的地方；风波一起兴起啊，心情惆怅而更加悲伤。观览黄河和华山的广阔无边啊，遥望秦地和晋地的故国。愤恨冯亭的志向没有实现啊，恼怒平原君赵胜被迷惑。

游历山岳而西处观览啊，遍访碣石和洞庭；漂浮在江河上而进入大海啊，逆着淮水和济水而上行。瞻仰燕地和齐地的旧居啊，经过宋国和楚国的名都；哀伤各国君主的祭祀断绝啊，痛心列国成为废墟。在中原地区驰骋而升降起伏啊，道路曲折而多艰难；讲论圣哲的通达言论啊，内心混乱而思绪纷纭。只有天道是相同的轨迹啊，然而帝王的政治却各不相同；唐尧、虞舜的时代光明美好啊，夏禹继承太平而变革天命。日日夜夜地深思啊，最终忧愁而疑惑不解；道德高尚而超越遥远啊，世上有谁能和我谈论这些呢？在甘泽询问夏启啊，感伤帝王的典章开始倾覆；歌颂周成王、周康王的德行啊，咏唱《南风》的歌声。思念唐尧、虞舜时代的和乐啊，与后稷、契拱手作揖而成为朋友；他们的后代纷纷繁衍昌盛啊，到商汤和周武王时就兴盛起来。从前夏禹、商汤、周文王的品德纯粹啊，到了末世却遭遇了深重的灾祸；在南巢凭吊夏桀啊，在牧野为殷纣王哭泣。在亳郊下诏任用伊尹啊，在磻溪祭祀吕望；他们的功绩与日月同光啊，名声与三王并驾齐驱。

杨朱在岔路口号哭啊，墨子对着白丝哭泣；他们知道浸染的容易啊，怨恨当初的制作不加思考。赞美《关雎》能够洞察细微啊，怜悯王道即将崩溃；发扬周朝和唐朝的盛德啊，拾取齐桓公、晋文公的诡诈功绩。愤恨战国时期遭遇的灾祸啊，憎恶权臣的专擅强大；把楚昭王贬黜到南郢啊，在澶渊拘禁赵武灵王。赞美忠信能够挽救时世啊，厌恶欺诈的谋略随意产生；在陈国和蔡国聘请申叔时啊，在虞国和虢国擒获荀息。诛杀像犁锄那样中伤圣人的人啊，讨伐像臧仓那样诋毁贤能的人；在彭城羞辱子反啊，在夷仪封管仲爵位。痛恨战争的滋生蔓延啊，苦恼攻伐的不断兴起；把孙武沉到五湖啊，在长平斩杀白起。厌恶奸巧丛生的世道啊，痛恨纵横家败坏风俗；把苏秦流放到洹水啊，把张仪幽禁在鬼谷。澄清道德教化的衰落啊，彰显刑罚的严峻；焚烧商鞅的法术啊，烧毁韩非的学说。谴责秦始皇的专横跋扈啊，把李斯流放到西方边远之地；废除先王的法则啊，灾祸滋生而更加扩大。援引前代圣人的主张来制定中和之道啊，矫正秦、楚二主的骄奢；在绛台宴请女齐啊，在章华款待椒举。宣扬道德的光辉啊，匡正衰世的衰微风气；在泓谷褒奖宋襄公啊，在延陵表彰季札。摘取仁义智慧的精华啊，挽救国家的末世流弊；在溱洧河畔观察郑侨啊，在营丘访问晏婴。太阳渐渐西下即将傍晚啊，我独自忧郁而烦闷疑惑；为什么九州如此广大啊，却不知道道路的南北方向；驾着白色的马尽情驰骋啊，乘着翠绿的云彩徘徊游荡；向伯夷求取公正的判断啊，遇到务光就更加明白事理。在田野中款待子高啊，遇到伯成子高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钦佩真人的品德美好啊，久久地徘徊而不愿离去。心意犹豫而不安定啊，等待着回风而从容不迫；寻找善卷的踪迹啊，在负黍遇到许由。在箕山停下我的车啊，在颍水岸边喂我的马；听到至理名言而领悟啊，回到我的故乡。

观览天地的深奥隐秘啊，统领万物的纲纪；探究阴阳的变化啊，彰显五行之德的光辉。让青龙在沧海中跳跃啊，在金山豢养白虎；开凿岩石作为居室啊，依托高山来修炼成仙。神雀在鸿崖飞翔啊，玄武在幽深之处潜藏；趴在朱楼上向西周眺望啊，采摘灵芝草的花朵。继承前代贤人的美好节操啊，闪耀往昔的光辉功勋；披上绮里季的华丽服饰啊，发扬屈原的灵秀芬芳。使我的帽子高高耸立啊，让我的佩带长长下垂；饮用六种甜美的醴酒啊，食用茂盛的五芝。

竖起六枳树作为篱笆啊，用蕙草和杜若建造居室；在庭院中播种兰芷啊，在门外小路旁排列杜衡。聚集各种枝干和蘼芜啊，构建木兰和辛夷的房屋；光彩闪耀而明亮啊，郁郁葱葱而美好；花朵芬芳而散发啊，时光匆匆却无人珍惜；不是可惜自身的坎坷遭遇啊，而是怜悯众多美好的事物憔悴凋零。让精神在广阔的境界中遨游啊，秉持玄妙的常理；处于清静的环境来修养志向啊，这确实是我心中所喜欢的。山峰巍峨高耸入天啊，树林幽暗而茂盛；鸾鸟回旋飞翔寻找它的同伴啊，鹿悲哀鸣叫而寻求它的朋友。诵读古今的文章来消散思绪啊，观览圣贤的事迹来自我镇定；赞美孔丘知道天命啊，推崇老聃重视玄道；道德和道义哪一个更宝贵啊，名声和自身哪一个更亲近？在山坡山谷间悠闲地居住啊，坚守寂寞而存养精神。庄周钓鱼啊，推辞卿相的显要职位；于陵子仲浇灌菜园啊，好像是至人的样子。大概是在困厄中而领悟了道啊，在穷困中觉悟而进入了道术；远离尘垢的幽深昏暗啊，与赤松子、王子乔的美好节操相配。希望我的志向所追求的啊，本来就与世俗不同；既然洒脱不羁而高蹈引退啊，愿意从容不迫地观察世事。

显宗即位后，又有很多人指责冯衍文章言辞超过实际情况，于是他被罢黜在家中。

冯衍娶了北地郡任氏的女子为妻，任氏凶悍善妒，冯衍不能蓄养侍妾，儿女们常常亲自打水舂米，冯衍年老时最终被任氏赶走，于是在当时处境艰难。然而他有远大的志向，不因为贫困而忧愁。平时常常慷慨叹息说：“我年轻时侍奉有名望的贤人，担任过显要的职位，身佩金印，系着紫色的绶带，高举符节奉命出使，不追求不正当的获得，常常有凌云的志向。三公的尊贵，千金的财富，如果不能实现我的愿望，我不会放在心上。贫困而不衰落，失意而不怨恨，年纪虽然衰老疲惫，仍然希望能有贤人的风范。在幽暗的道路上修习道德，来成就终身的名声，作为后世的楷模。” 冯衍生活贫困，年纪老了，在家中去世。他所著的赋、诔、铭、说、《问》、《德诰》、《慎情》、书记说、自序、官录说、策共五十篇，肃宗非常看重他的文章。他的儿子叫冯豹。

冯豹字仲文，十二岁时，母亲被父亲休弃。后母厌恶他，曾经趁冯豹夜晚睡觉的时候，进行毒害，冯豹逃走才得以幸免。他侍奉后母更加恭敬，而后母却更加厌恶他，当时的人称赞他孝顺。长大后喜好儒学，在丽山下用《诗经》、《春秋》教导学生。乡里人说：“道德彬彬的人是冯仲文。” 他被推举为孝廉，被授予尚书郎的官职，忠诚勤勉，毫不懈怠。每当上奏事情没有得到回复时，常常趴在地上察看奏章，有时从黄昏到天亮。肃宗听说后嘉奖他，派黄门拿着被子给冯豹盖上，下令不要惊动他，因此多次给予他赏赐。当时，正在平定西域，因为冯豹有才能谋略，被授予河西副校尉的官职。和帝初年，他多次谈论边疆事务，上奏建议设置戊己校尉，西域城郭各国又恢复了原来的职事。他升任武威太守，任职两年，河西地区的人称赞他，又被征召入朝担任尚书。永元十西年，在任上去世。

评论说：富贵的人依仗权势而对人骄横，有才之士依仗才能而忽视自己的品行，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啊。冯衍和桓谭不就是这样吗！冯衍引用女色挑逗的比喻，是有道理的。人们接受意见时都知道采纳那些指责自己的话，而选拔人才时却做不到。为什么呢？难道不是去除嫉妒之情容易，而宽恕仁义之情困难吗？光武帝虽然在鲍永那里得到了道义，却在冯衍这里失去了。这样看来，坚持正义所以在过去被委屈，坚守节操所以在未来也更加受到阻碍。唉！

赞语说：桓谭非议谶纬之术，冯衍晚年才归顺。他们的主张不同，违背时势而一同失去机会。他们都兼具上等的才华，却只在低微的官职上享有微薄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