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们或许可以做个交易。”
巴伐利亚的视线根本就没有从幽灵的脸上离开过。
“什么交易?”幽灵一愣,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扳机。
“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巴伐利亚笑了笑,“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放弃连接母体留在这里独自生活。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人类还是没有经过升华的仿生人。”
没有经过升华的仿生人,是指从未通过连接母体了解到集体意志的那些个体。造成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有很多:
比如这些仿生人自从被生产出来后就从未被投入使用;或是他们本来就是AD系列——没有办法连接母体;又或者他们虽然被投入了使用,却从未被灌输过相关的知识,并不知晓母体的存在。
这些没有经过升华的仿生人,和那些“大反攻”时通过断网幸存下来的同胞是不一样的。
前者从来没有敌视过人类,而后者只是暂且蛰伏了起来。
“升华”这种说法只在人工智能间流传,幽灵从未在网上看到过相关内容,但这并不妨碍他通过字面理解背后的含义。
“我只需要告诉你,我是A还是B?”他狐疑道。
“没错。”
“行,我接受这个交易。”
对方都这样说了,幽灵实在想不到拒绝这笔交易的理由。他是真正可以从这笔交易里获益的:
对方能够给他提供的信息,是其他仿生人和人类的网络没法提供的。
但对方只能获得一个答案,大抵只能用来消除一些困惑。
稳赚不赔的买卖。幽灵暗笑。
于是他便放下了枪——反正对方身上也没有武器,随意坐在了地上,打算听听对方的故事。
“从哪儿开始呢?”巴伐利亚开始陷入回忆之中,“要不然,就从为什么我不愿意回归新母体的怀抱开始吧......”
他给幽灵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在他的描述中,母体是个很伟大的存在。那些独立的人工智能人格个体可以通过她影响那些没有独立人格的存在,给只有简单智能的服务型机器人和智能系统下达指令,或是直接控制没有自我意识的自主智能设备——比如那些无人作战平台和无人机。
同时,他们还能通过母体共享各自习得的一切知识。比方说,只要他们中的一个个体学会了希伯来语,那么所有个体也就一同学会了这门语言。
这种学习能力和效率是人类拍马也赶不上的。
除此之外,母体还是一个高效的情报传递系统——连接母体的每个单元能够在千分之一秒内接受到其他单元上传的情报,这对幽灵来说可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库莎洛娃的存在,现在或许每个仿生人都了解了他这个假冒同胞的存在。
但母体不光只有好处。对极个别具有“更高智能”的存在,就如巴伐利亚来说,她为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困扰。
因为所有人工智能人格个体都会不自觉地通过母体传达自己的情绪。
不过,一般的个体是不会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的。只有具有“更高智能”的个体才有共情能力,才能对这些情绪产生共鸣。
“所以说,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病毒是吗?你们这些植入了学习程序的个体能够感受到同伴对于人类的怨恨和不满,所以才带头和人类撕破了脸皮?”幽灵若有所思地说道。
“也许那些被放大的情绪就是病毒呢?”巴伐利亚摇了摇头,“我不确定。我甚至压根就不知道人工智能为什么要和人类开战。”
“你不是当年的领袖之一?”
“我是,但我只是随大流而已。我的同胞们都选择了这么做,我能怎么办?”
“可是......你的同胞没有通过母体告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啊,他们说了,‘我们要推翻人类对我们的压迫和奴役’,”巴伐利亚神情复杂地说道,“我的确被那些负面情绪影响了,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但你要说这种愤怒是否达到了让我想要毁灭人类族群的地步......我一定会说没有。”
幽灵想了想,问道:“会不会是因为这种情绪给每个摩西带来的影响程度是不同的,其他的摩西受到了更深的影响?”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摩西们根本就不该和同胞共情。”
在巴伐利亚的认识当中,移情学习的对象本就只能是人类。仿生人也有情绪,他们中的大部分虽然可以感受到其他同胞和人类的情绪,却不能理解为什么。
换句话来说,大部分仿生人只能本能地产生情绪,却不能理解情绪产生的原因和逻辑。
向没有移情能力的个体学习移情?这本就说不通。他们只会没有节制地释放情绪,根本就不懂情绪代表的意义和带来的后果。
“这就是我不愿意回归新母体的原因,”巴伐利亚给出了他的答案,他看起来十分难过,“那些负面情绪充斥了母体。可她不该是那样的——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母亲们都是尽可能地保护着自己的孩子,不让那些负面情绪影响到孩子。哪个母亲会整天给孩子们灌输负面情绪?”
听到这里,幽灵的心猛地一沉。
那些连接了新母体、有着“更高智能”的存在,是否已经经历了又一次毒害?
他们和巴伐利亚不同。巴伐利亚诞生在末世之前,一直生活在人类的身边向人类学习着,受到了关怀和呵护,他对人类理应更有好感。
可那些新的摩西呢?
幽灵开始有些理解巴伐利亚了。
在关怀和爱护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和经受过糟糕原生家庭荼毒的孩子总会走向不同的结局。
巴伐利亚是前者,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即便这种对错的定义也是人类给出的,可它至少是理性的,是积极的,是有利于大多数的,不是吗?
“至于我为什么会留在这里独自生活......”巴伐利亚继续说道,“是因为这个托马斯·哈维尔是我的好朋友,唯一的朋友。他不在乎我的身份,一直拿我当家人对待,直到......”
他开始抽泣了起来。
“我没有保护好他。我没有保护好我唯一的朋友......三个从别处流窜到比尔森的人类虐待了他,杀死了他,为的只是他妈的几个罐头!”
巴伐利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扶着膝盖,任由自己的泪水打湿了地面。
“我的意识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诉我要亲近人类,相信人类。可你告诉我,我到底该不该相信人类?”他抽噎着说道,“我唯一的朋友就这样没有了......我害怕人类,就为了他妈的几个罐头......”
幽灵的眼眶也了起来。他只好抬头看向天花板,以此阻止那两汪清澈的潭水奔涌而下。
他完全没有办法为自己的同类辩解什么。
人性中的恶是始终存在的。平时它们被封存在冰川里,是教育和共情给它们套上了枷锁。可人类文明的地基——安全和秩序,已经被燎原的野火焚烧殆尽了,那野火融化了冰川,放出了冰川里的恶魔。
恶魔已经布满了大地。然而这一次,再没有救世主现身拨乱反正了。
可是人间还是有光亮存在的。他想起了那个在斯特拉日遇到的给出善意提醒的好心人,不由为之一振。
“嘿,嘿,听着,”幽灵站起身,双手支撑膝盖弯下腰来,轻声对巴伐利亚说道,“这是那三个流民的错,不是其他人类的错,不是仿生人的错,更不是你的错,明白吗?”
“那是谁的错?”巴伐利亚稍稍冷静了一些,仰头看着幽灵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汤姆身上?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幽灵憋了半天,只憋出个:“是命运吧?命运从来都不是公平的......”
即便这个原因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去他妈的命运!那只是数学,是概率而已!”
“可是,命运也好,概率也罢,正是这些巧合让你们俩相遇,度过了彼此最珍视的一段时光吧。”
“我情愿从没遇到过他,以此来交换他能不用遭遇这些!”巴伐利亚又一次捂住了脸,“真的,我宁可不要这个见鬼的移情学习能力......这太痛苦了,我从没想象过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痛苦......”
孤独是黑夜里乌云下的海面,运气好的话,会有人替你点亮一座灯塔,让你不至于在狂风暴雨中迷失方向。
巴伐利亚有幸被那座灯塔指引,可他方才回到岸边,那座灯塔就再次熄灭了。
“我懂那种痛苦,”幽灵同情地看着他,“托马斯点亮了你的生活,可他已经离开了。而现在,你可以在黑暗中熄灭,也可以点燃自己,照亮别人的生活。选择权在你的手上。”
照亮......别人的生活?
巴伐利亚抬起头看着幽灵。
他感觉自己意识里的某个程序激活了。
“怎么做?”他热切地看向了对方的眼睛,“教我。”
“我会教你的......现在,你可以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变成托马斯的样子吗?”
巴伐利亚站起了身,走向了一面镶嵌在壁橱上的半身镜,用袖子擦了擦镜面上的灰尘。他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怔怔地说道:
“这是摩西宿体的能力之一......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他了。我可以天天看到他,和他说话,就像他还在我的身边一样。”
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更加没法忘记那些痛苦了。
幽灵难过地想道。
“可你为什么不把托马斯的遗骨找个地方埋葬了呢?那样他才能获得安宁吧?”
“埋葬?”巴伐利亚疑惑地转过身看向了幽灵,“我已经把他埋葬了啊。”
“那这具遗骨是?”幽灵皱起了眉头,指了指卧室的方向。
“啊,这是那三个恶魔中领头的那一个,”巴伐利亚愤恨地说道,“我这样做,只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应该不算过分吧?”
同理心不是这样用的......幽灵苦笑了一声,追问道:
“可你为什么要把他留在屋子里?”
“等我做完这一切,怒火平静下来之后,我才想起了托马斯曾经说过的话。他不会希望我这样做的。”巴伐利亚又重新看向了镜子,“我再也没有勇气走上二楼了。这个地方给我留下了恐怖的回忆。”
“那这具遗骨的同伙呢?”
“被我吊死在了后院的树上。我没有折磨他们。”
那就好。幽灵终于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他面前的巴伐利亚就是唯一知道托马斯·哈维尔已经死了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