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正午的时候。
路明非之前曾经做过日式婚礼的功课,大体上分为在神社举行的神前式、在佛像前宣誓的佛前式和简化版本且没有宗教约束的人前式。
一般来讲神前式是主流的婚礼,当时路明非研究的也是这个,不过在这个尼伯龙根之中,大概还是人前式的形势。
毕竟这个镇上压根就没有神社。
天守阁檐角悬挂的风铃还在当啷当啷地轻响,路明非攥紧昆格尼尔的指尖微微发白。
侍女们正用金丝屏风将绘梨衣的闺房团团围住,为首的侍女捧着朱漆托盘,盘中里的白无垢在熏香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等待……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日式传统婚礼都是在中午举行的,自己这个要求提出得太过突兀,为了赶上吉时,天守阁上上下下都忙碌得行动起来,镇民们当中有自告奋勇的厨师包揽了婚宴,一切都要在中午吉时的时候赶上。
“哥哥,说点什么吧?”路鸣泽倚在一旁的廊柱上,从口袋中又掏出一朵红色的玫瑰花别在胸前。
“说什么?”路明非问。
“随便说点,比如很久之前,你带上杉家主去做发型。我的意思是第一次的时候。”路鸣泽说。
路明非顺着路鸣泽说的事情回想。
“嗯,我记得理发师说我们是第多少位客人来着,反正给我们打了折。”路明非说,“那是你安排的吧?”
“是。不过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还记不记得理发师说的话。”路鸣泽说,“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哥哥你还记得吗?”
理发师说的话……
路明非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记得和绘梨衣经历的每一件事情,这么多次的轮回只有这样一点好处,那就是让他和绘梨衣相处的时间无限拉长,而如今的他有那么多关于绘梨衣的回忆可以回味。
“记得。”路明非点点头,“他问我说,我是不是绘梨衣的男朋友,说只有男朋友才会耐心地等着自己的女朋友慢慢变漂亮。”
“现在的场景和那个时候差不多哦,”路鸣泽说,“新娘子更衣之前是要三蒸三沐的,哥哥你现在正在耐心的等待上杉家主变得漂亮起来呢。”
“她一直都很漂亮。”路明非说。
“好回答,给你加5分。”路鸣泽说。
俩人都没再说话,他们站在廊柱的旁边,看着那些侍女们如同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有人往姬君公主的闺房里提水拿毛巾,有人从姬君公主的闺房里往外拿出成沓的千纸鹤——除了姬君公主以外,大家几乎都在叠。
天守阁的门也已经被打开了,门口的位置被人为摆上了一座朱红色的鸟居,而镇民们正往鸟居上悬挂紫藤花球,孩子们捧着糯米糕在街巷穿梭,一个个面孔都如春色般鲜活,让路明非想起那篇朱自清先生的《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而他则是,盼望着,盼望着,那位捧着装有白无垢婚服棋盘的侍女终于走进了姬君公主的闺房,随后拉门又被拉了起来。
随后拉门就又被拉开啦。
路明非眨了眨眼,还没搞清楚这是在搞什么,那边的侍女长已经探出了脑袋,手中展开长长的白色腰带:“现在正在为姬君公主穿上白无垢呢,请新郎官来按住这端。”
丝绸滑过掌心的触感让路明非感觉很舒服,他老老实实地站在拉门外面,任由侍女们在里面窸窸窣窣的动作,将腰带绕成振袖状的花结。
他看着地板发呆,窗外的明媚阳光投射进来,将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一并打亮。他就这样看着地板,感觉所有的东西都远去了,就好像当时他在理发店里等待绘梨衣理完发一样。
等待自己喜欢的人慢慢变得更好看起来。这是一个需要充满耐心的过程,但路明非只觉得安心,他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过程,可以和喜欢的人一直待在一起,不用说些什么,就这么慢慢待着。
房间内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有风从窗外吹进来,掠过路明非的睫毛,他抬头,看到绘梨衣的身影从闺房中走出。
白无垢的绢纱层层叠叠如初雪堆积,掩住她纤细的脚踝,又随着步伐缓缓流淌,像是涌动的浪花。
那身白无垢并非纯粹无瑕的雪色,而是泛着珍珠母贝般的柔光,绢麻质地的衣裳经过三次堆叠,象征着“三生三世”的寓意,在阳光中如同缓缓舒展的花瓣。婚服最外层的打褂绣着藤蔓的暗纹,那些精心绣制的银线在袖口蜿蜒成细小的波浪,又随着新娘子的呼吸起伏。
阳光透过角隐的绸缎,在她发间投下朦胧的光晕,绘梨衣双手交叠在绣有鹤纹的袖口,指甲染着淡淡的樱色,路明非顺着白无垢的婚服向上看去,目光触及到她藏在白棉帽下的眼睛。
一种恍惚感将路明非给击穿了,在这个时候,路明非连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觉得在那双眼睛里盛着整片晴空。
“好看吗?”绘梨衣用气音问道,睫毛在她的脸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路明非喉结动了动,他不知道是该惊讶姬君公主其实是会说话的,还是应该先回答‘好看’,直到昆格尼尔突然“咚”地一声倒在地板上——他竟忘了自己还握着武器。
“好看。”路明非点头。
路鸣泽轻轻笑出了声,而侍女长则开始吟诵着婚礼的祝词,镇民们从天守阁的大门中涌入,见证着姬君公主成婚的庄严时刻,大家都沉静着不讲话,小孩子们被自家大人紧紧拉住防止乱跑,为姬君公主和外乡人送上祝福。
路明非看着绘梨衣被阳光穿透的耳廓,听着侍女长的祝词,觉得自己和绘梨衣好像真的能够像现在这样一直白头偕老下去,无关地域,无关时间也无关尼伯龙根。
路鸣泽也微笑,他像一个真正的伴郎那样站在路明非的旁边,身上的西装不知何时也变成了符合尼伯龙根风格的和服,小魔鬼动手把第二支玫瑰递给绘梨衣,绘梨衣居然能够看到他,但其他人却毫无察觉。
绘梨衣脸颊绯红,她看看路明非,又看看路鸣泽,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好像很久之前和他们见过,又好像这个孩子曾经要她记住一句话。
她努力回想,但一时间没有想起来,最终只好向路鸣泽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
颂礼结束,接下来新娘子要和新郎经小镇一周,沿途经受所有镇民的祝福,路明非在侍女长的吩咐下上前与绘梨衣并列,而新娘子则搂住了新郎官的胳膊。
天守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小镇,最前方的是穿着威武的鸦天狗武士,还有几位武士在旁边装扮成舞狮,沿途燃放着樱花香味的鞭炮,空气中充满了喜悦的气氛。
所有的镇民们都走上了街头,参与着这场自从小镇成立以来最隆重最盛大的婚礼,大家都高呼着姬君公主和外乡人的名字,将收集起来的樱花花瓣洒向天空。
满天的花瓣浸透眼光后又纷纷落下,落在路明非和绘梨衣的衣服、肩头和头发上,仿佛下了一场樱花雪,又好像两个人在路上走到了白头。
也就预示着两个人会在人生的这条路上走到了白头。
路明非觉得这个寓意真的太好了。
直到正午的时候,巡婚的队伍重新回到了天守阁前,这里已经被搭建出了临时的神社,绕了一圈好像还是回到了最正统的日式婚礼上,虽然小镇没有神社,但是大家可以直接挪造出来一座。
路明非和绘梨衣在鸟居前停步,侍女们捧着盛满了清水的铜盆,上前为新人准备“手水仪式”,两人净过了手,又一同跨过了鸟居。
在这个瞬间,整个尼伯龙根突然响起风铃般的震颤,路鸣泽在他们身后无声的笑。
绘梨衣的表情有过一瞬间的停滞和恍惚,有什么记忆从深处涌现了出来。她想要伸手抓住,却看得不太清楚。
身份覆盖已经开始了,伴随着婚礼流程的逐渐进行,绘梨衣也会取回被覆盖的记忆和身份,而非小镇当中的姬君公主。
尼伯龙根的底层规则正在随着婚礼的进行而松动。
接着就是最重要的誓约之仪,三三九度。
路明非此前查询过这个过程,新人需要交替饮用小、中、大三杯清酒,每杯分三次喝完,一共九次。这便是三三九度这个说法的由来,其中数字“三”代表的是吉祥,而“九”则是代表了顶点的意思,象征白头偕老。
穿着神官服的老人为他们斟满了酒,路明非和绘梨衣一杯接一杯的喝着交杯酒,一直到象征白头偕老的第九杯酒时,路明非确信自己在大杯当中尝到了熟悉的中药苦香,他愣了片刻,随后看到面前的绘梨衣对他眨眨眼,那是少女的巧思,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和新郎官一同品苦思甜。
最后一杯苦酒喝尽之后,生活就只剩下甜了——上杉绘梨衣是这样想的。
路明非看着她唇珠上残留的酒液,觉得很可爱,随后吻了上去。
这一幕点燃了观礼群众的热情,大家把手中花篮里的樱花花瓣更加用力的抛向天空,同时用力的鼓掌,用心中最大的热情为拥吻的新人送上祝福,空气中花香馥郁惹人沉醉,天和地都被染成幸福的颜色。
吻毕,路明非微微喘气,他看着面前脸色通红的新娘,再次重复了许久之前的誓言。
“绘梨衣,”路明非牵住她的手,在众人的欢呼与簇拥下起誓,“我会和你一道,直至终结。”
他的誓言余音还未消散,天守阁外骤然响起三声悠长的太鼓声,侍女长击掌示意,十二名侍女手持朱漆食盒从回廊两侧列队而入,婚宴的序幕正式拉开。
“该去吃婚宴了,新郎官。记得好好看,好好学,将来再结婚还是能用到的。”路鸣泽不知何时出现在路明非身后,指尖夹着一枚石榴籽放进他的口袋里,算作是多子多福的祝愿。
路明非点点头,随后牵起绘梨衣的手走向宴厅,木质走廊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暖光,将绘梨衣白无垢袖口的鹤纹映得栩栩如生。他忽然想起轮回中那些失败的尝试:天守阁的崩塌、城门外的重置、午夜咳血的少女……而此刻,绘梨衣指尖的温度真实得让他眼眶发烫。
宴厅中央的桧木长桌已摆满漆器,镇民们用在小镇里里能找到的一切食材复刻了最正统的婚宴料理——鲷鱼刺身被拼出展翅欲飞的凤凰形状,糯米红豆饭冒着腾腾热气,还有一壶壶用退钱温过的清酒,酒且尚温,而良时恰好。
镇民们纷纷落座,大家挨个向姬君公主和外乡人敬酒,随后才开动筷子。
路明非和绘梨衣按照规矩互喂了第一筷,而吃过婚宴之后又有其他的习俗,就这样一直到了晚上。
夜晚,忙碌了一天的小镇也陷入了满足的静谧,大家都早早回去休息了,而天守阁的新房此刻则已经被布置成了红烛的海洋,侍女们退出时在门槛撒下细盐用于驱魔,笑声叽叽喳喳。
两人在床榻上枯坐,就好像第一次共处一室一样,路明非正犹豫要不要按礼仪说“请多指教”,绘梨衣却突然动手摘下了角隐,暗红色长发如月光般倾泻而下。
“药方……”绘梨衣拿出藏在腰封里的纸张,“我改了新的配方,你要不要看?”
路明非一愣,随后接过纸张,上面的笔迹清秀温婉:“路明非一钱,微笑三勺,拥抱五两,亲吻三钱,夜安一句……可治百病。”
在“夜安”两字的旁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小鸭子在纸上游来游去。
路明非看着那段字,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他看向绘梨衣,而后者也看着他,红唇轻抿眼眸含情,随后绘梨衣轻声开口。
她说:“Blind……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