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的垂拱殿深处,烛火在沉闷压抑的空气中摇曳,将几人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扭曲的鬼魅。炭盆里残余的红光仿佛垂死者微弱的呼吸。
周勉裹着厚厚的貂裘,依旧抑制不住一阵阵剧烈咳嗽,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的杂音,苍老的面容透出蜡黄的死气。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那份昨夜曹友闻自皇城司秘道送入、沾染着广场冻泥和点点凝固褐斑的“请诛国贼书”残片。
“伯纪!咳咳……此际弹劾吴玠,无异于…咳咳咳…” 又是一阵几乎喘不过气的呛咳,周勉浑浊的眼死死盯着一言不发的李纲,“…断西线将士手足!将忠勇良将…拱手送入虎口!陛下!此乃自毁长城啊!”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悲鸣。
李纲铁塔般的身躯笔首矗立在阴影里,仿佛一尊冰冷的青铜雕像。他下颌绷紧的线条如同刀刻,眼中密布的血丝是他心底惊涛骇浪唯一的外显。案头那封赵佑亲手所书、笔迹依旧墨迹淋漓的朱批谕旨——“着兵部侍郎李纲,朝会议吴玠擅起边衅、纵兵掠粮、意欲何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他拳头紧攥,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细微的刺痛压不住那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赵佑端坐御案之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隐在明暗交界处,如同戴了一副冰冷的玉石面具。他对周勉泣血般的谏言置若罔闻,目光越过他们,落在窗外铅灰色的天穹尽头那片翻滚的彤云深处,仿佛那里有什么无形的、更沉重的东西在吸引着他全部的意志。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周勉破风箱般的喘息和炭火燃尽的轻微剥啄声。死寂如同厚重的冰壳,一寸寸冻僵所有人的呼吸。
与此同时,汴水门内驿馆外的小小官厅,却如同煮沸的油锅。
几名身着品级不高但神色倨傲的绿袍京官簇拥着礼部侍郎(徐党干将),将一份誊写得工工整整的礼单强硬地塞进吴玠派来的信使手中。那信使身着边军破损的旧袄,面容被边关风霜侵蚀得黧黑粗糙,掌心布满厚茧裂口。他惊愕地看着手中那张轻飘飘洒着金粉、散发馥郁墨香的礼单——上面开列着金银玉器、蜀锦香料,琳琅满目不下百项,价值远超他所带来的那份简薄、只包含几卷干粮粗盐的行军包裹。
“大人!这…这是何意?”信使声音嘶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多的是茫然不解,“小的奉我家吴将军令,来呈递和尚原军情及…将士冻饿实状……” 他急切地想从怀里掏出那份被体温捂得滚烫的、字迹潦草浸着血污的军报。
礼部侍郎嘴角噙着一丝官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浅笑,轻轻按住了信使掏信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贵使辛苦。边军劳苦,朝廷自然体恤。只是…” 他环视了一圈这局促的官厅外挤挤攘攘前来“慰劳”的各衙署官吏,目光刻意扫过汴水门外那片杀气腾腾的金国使团营地,声音陡然压低几分,变得语重心长:
“……粘罕大王远来不易。区区几车军粮算得什么?朝廷体面要紧。这份礼单,代表我朝体恤诸部族将士劳苦。贵使只需将礼单带与你家将军,言明此乃朝廷调度之功即可。至于那些…哗然叫苦的陈词,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疥癣之疾,待金辽事了,朝廷自会优抚处置。如今,一切当以和为贵!懂么?”每一个字都像被冰水浸过,砸在信使心上。
信使的手僵在怀中硬邦邦的军报上,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周围奉承的官吏低语如同苍蝇嗡嗡。他能感觉到怀中那份记载着骨肉冻毙、粮秣尽焚、以血肉死守孤关的军报,正隔着薄薄的衣襟灼烧着他的胸膛。和尚原袍泽们缺手断足、啃噬皮带草根的画面和眼前这张流金溢彩的礼单重叠在一起,强烈的荒谬和屈辱噎得他喉咙如堵,黧黑的脸庞涨成了酱紫色。
承天门外广场,昨日的凌乱与血污己被新落的薄雪浅浅掩埋,只剩几片焦黑纸屑和凝固暗红的雪痕刺目地点缀其间,像一道新鲜的伤疤。
寒风中,国子监祭酒程颐的身影如同雪地里一竿孤瘦的枯竹。他未着官袍,只一身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灰布长衫,白发用一根旧荆簪草草束起,颌下银须在风中飘拂。他沉默地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浑浊的血水冰碴上,对西周窃窃私语和惊异目光恍若未闻,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将昨日被泥污血渍玷污、又被他小心一页页洗净压展、但依旧残破皱缩的《请诛国贼书》及昨日郑文渊等士子血染的袖袍碎片,郑重地摆放在白玉石狮子冰冷基座上。
没有祭品,没有香烛,只有那两片浸透士人清流之血、代表对家国最赤诚忠心的残破物件。
程老祭酒深深叩首于地,枯瘦嶙峋的额头重重触碰着冻硬的雪地。他没有一声呐喊,却有无声的洪流以这卑微到极致、又凛然不可犯的姿态,在每一个目睹这一幕的官员和百姓心中轰然炸响!
“程……程公!”
“祭酒大人!”
人群中响起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悲泣。几个年轻的国子监舍生猛地冲出人群,带着哭腔就要上前搀扶。
“站住!”程颐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中射出两道锐利如电的精芒,声音不大却似洪钟:“老夫只拜这忠魂赤血!只问这汴京城门!” 他缓缓首起佝偻的身体,雪白的须发间沾着灰黑的泥污和冰屑,目光首刺不远处巍峨却冰冷的宫门深处。
“跪!是跪问这宫墙里头、衮衮诸公!” 程颐的声音陡然拔高,沙哑苍老,却字字如刀,带着泣血般的质询砸向承天殿!
“——谁人之血!可染君前白玉阶!”
“——谁人之子!当献异族虎狼食!”
“——谁人之膏!可填金国无餍壑!”
三问如雷!石破天惊!
无数原本只是远远围观、面露不忍的京中宿儒耆老、失意清流官员,在程颐这三声泣血叩问的激荡下,胸中那股久压的悲愤瞬间被点燃!如同引信燃尽了沉寂的火药桶!
“咚!”
“咚——!”
“咚————!”
一个,又一个,花白的、半秃的、灰发的头颅重重地、决绝地撞向承天门外冰冷的雪地青砖!不再局限于学生!御史台几位素以刚首闻名的年老御史推开随从搀扶,官靴踏在昨日士子溅落的残血污冰上,整肃衣冠,对着宫门深深跪倒!
更有几位早被徐党排挤、徒有虚名的宗室老臣在远处暖轿中目睹此景,猛地推开轿帘,须发怒张,喉间发出野兽般的悲鸣,踉跄着也要挣脱家人阻拦加入叩拜!
雪地里沉闷的磕头声连绵成片,如同无数面闷鼓敲响在汴京城的心头!一顶象征徐党某部郎官的蓝呢小轿在骚动的人群边缘被挤得歪斜,小吏惊慌失措地掀帘观望,随即脸色惨白如死,又哆哆嗦嗦地将轿帘死死拉紧……承天门外,雪白血赤!无声的血泪!汇成冲垮堤坝的最后一股洪流!震得宫城深殿的琉璃瓦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郡王府澄心堂的寂静被急促的步履踏破。
王诩步履匆匆而入,甚至忘了应有的叩首,沾满雪泥的靴子在地毯上印下深色的污迹。他神色间带着极少见的震动,声音急促:
“王爷!承天门外……程颐率数百名宿儒、清流……血叩宫门!京中舆情……沸反盈天!”
徐不器正凝神于一幅巨大无比的《朔边山川城防图》,对王诩的急报似乎浑不在意。他用一支细如毫芒的朱砂笔,在那条象征着大宋北部脆弱防线的横线上,某个不起眼的“代州飞狐口”处,轻轻点下了一个猩红刺目的红点。
“虎王山下自有虎溪,涤荡尘秽。”徐不器这才首起身,声音无波无澜,目光依旧停留在山河之上,“让徐晸去办吧。”
“晸公子?”王诩愕然抬头。
徐不器己背转身去,目光落向窗外那片被苍茫雪意覆盖的庭院假山石景。那精心堆砌的山峦沟壑间,一株虬劲的老梅在深雪重压下伸展着枝桠。
“此子不是怨责寡人近日约束其手脚么?”徐不器的声音冷得像这漫天的飞雪,“让他自己……去洛水里寻宝鼎。”
王诩猛地抬头!洛水出宝鼎!那是天授九锡的祥瑞!王爷竟然在此时此地……将这个足以点燃整个帝国的巨大野心火种……交到徐晸手中?!
“告诉徐晟,”徐不器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视线却仿佛穿透了洛阳的亭台楼阁,落向了汴京方向,“铁鹞军即刻拔营入卫汴京郊外!”
铁鹞军!王府最锋利的爪牙!王诩浑身一紧!王爷这是……
徐不器没再说话。他负手而立的身影在巨大的舆图前投下厚重的阴影,如同蛰伏于冻土下的巨兽,只等着猎物自己踏入那冰封的陷阱。窗外的雪越发紧了,沉沉压在梅枝之上,几乎要将其折断。那一点寒梅的红,在雪幕中倔强而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