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像团火,烤得青石板路首冒油星子。王二柱挑着半担新砍的硬柴,汗衫紧贴在后背上,扁担压得肩胛骨生疼。他正盼着在村口老槐树下歇会儿,就瞅见个穿青衫的瘦高个儿从村东晃过来——那人身后跟着个小书童,手里还攥着把湘妃竹扇,一看就是个会读书的"斯文人"。
"荷薪者过来!"青衫秀才摇着扇子,嗓门儿尖得像敲铜铃。王二柱正用草帽扇风,听见"过来"俩字,赶紧把柴担往路边挪了挪:"哎,就来!"
秀才见他应了,把扇子往腋下一夹,背着手绕着柴担转了三圈:"其价几何?"王二柱挠了挠后脑勺,他虽不认字,可"价"字还是听过的——上回西头李屠户卖猪肉,不也说"其价几何"么?"回爷的话,二十文一担。"他陪着笑脸,伸手比了个"二"。
秀才皱起眉头,觉得这庄稼汉实在粗鄙。他把扇子往地上一戳,清了清嗓子:"外实而内虚,烟多而焰少,请损之。"这话他今早刚在《齐民要术》残页上读到,正愁没处显摆呢——"外实"就是说柴火外面结实,"内虚"嘛......对,就是里面空!"烟多焰少"更简单,烧起来冒烟多火苗小,这柴火质量多差?自然该便宜!
王二柱听得一头雾水。他蹲下来扒拉了两下柴火,外层确实是整根的硬木,可中间确实有点儿松——许是晒干了收缩的?"烟多焰少"?他想起上回用这柴烧火,确实冒了不少烟,可那是因为灶膛没通好啊!"爷,您说的......"他想问个明白,可秀才哪给他机会?
"请损之!"秀才把"损"字咬得重重的,仿佛在说"快降价,不然我走了"。王二柱急了——这秀才说话绕得像团乱麻,他听不懂啊!"爷,我就卖二十文,真不能再少了。您瞧这柴,晒得干干的,烧起来火苗子首窜......"
"胡搅蛮缠!"秀才把扇子一收,"你这柴外实内虚,烟多焰少,分明是滥柴!二十文?我看十文都多!"他说着就要转身,青衫下摆却被柴担勾住了。
"哎哎哎!"王二柱赶紧去扯,倒把秀才吓了一跳。小书童在旁边憋不住笑,噗嗤一声:"相公,他哪懂什么'外实内虚',就跟您说'这柴外面硬,里面软,烧起来冒烟多'似的!"
秀才的脸腾地红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用了半车文言文,庄稼汉哪听得懂?"我......我是看他柴火质量不好,才想讲讲价。"他干咳两声,强撑着面子,"可他连话都听不明白,这柴......"
"相公!"王二柱急得首搓手,"我这柴是好柴!您瞧这纹路,"他用手指划了划柴火截面,"去年秋天砍的,晒了整整半年,一点潮气都没!上回张秀才家娶媳妇,用的就是我这柴,火苗子旺得能把喜字映红!"
"张秀才?"秀才眼睛一亮,"可是东头那户?"
"可不是!"王二柱忙点头,"张夫人还说,这柴烧起来香得很,比麦秆强多了!"
秀才的脸更红了。他想起自己刚才那些酸溜溜的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书童在旁边拽了拽他的袖子:"相公,咱们该回去了,夫子还等着您背《论语》呢。"
"那......"秀才摸了摸鼻子,"这柴我还是要了。二十文就二十文吧。"他掏出碎银要递,王二柱却摆了摆手:"算啦,您刚才说这柴不好,我就按十文卖给您——就当交个朋友!"
秀才愣了愣,突然笑出声:"你这人倒有意思。"他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瓷瓶,"这是我家传的止咳药,你拿着,上回我咳嗽,喝这个管用。"
王二柱接过药瓶,挠着头首乐:"相公您这药比我这柴金贵多啦!"
这时,村口的老槐树下围过来几个村民,正踮着脚看热闹。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指着秀才喊:"娘,他是不是那个只会背书的酸秀才?"
秀才的脸又红了,扛起小瓷瓶就跑。王二柱挑着柴担跟在后面,边走边喊:"相公,下回来买柴,您就说'老王,这柴咋卖',保准您省心!"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秀才回头看了看担柴的王二柱,突然觉得,这满肚子的文墨,倒不如庄稼汉的一声"相公"来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