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的喧嚣与血腥气,随着夜幕的降临,终于被上林苑行宫的寂静所吞噬。白日里围猎的草场与山林,此刻浸没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唯有巡夜侍卫铠甲摩擦的细微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野兽低嚎,提醒着这片皇家猎苑白日里的狂野。
行宫深处,帝王寝殿“澄瑞堂”内,烛火通明。谢揽洲却并未安寝。他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在巨大的雕花窗棂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白日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靛青色身影在獠牙下狼狈翻滚、却又巧妙引开巨兽的场景——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挥之不去。那双看似惊惶涣散、深处却仿佛藏着寒潭的眼睛,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
“苏采女……”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个低阶采女,御书房沉静的字迹,慈宁宫滴水不漏的应对,再到今日看似狼狈实则精妙的脱困……矛盾重重,疑点丛生。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心绪难平。
他信步走出寝殿,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值夜的宫人侍立在回廊各处,垂首屏息,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像。谢揽洲并未惊动他们,只带着贴身内侍陈公公,随意地在行宫的回廊间踱步。
不知不觉,行至一处供轮值宫人暂歇的偏厅外。厅内点着一盏孤灯,光线昏暗。值夜的低阶宫人多己寻角落打盹,唯有一道纤细的身影,独自坐在角落一张小方桌前。
桌上,竟摆着一盘残局。
是围棋。
昏黄的灯光下,那身影正是苏和。因白日里“救人有功”,她被临时调派至御前伺候茶水,今夜轮值。此刻,她并未歇息,而是凝神注视着棋盘。散乱的发髻己重新梳理过,略显朴素的宫装换了一身干净的,白日里划破的手臂被布条简单包扎着,隐在宽大的袖中。她微微蹙着眉,指尖拈着一枚白子,悬在棋盘上方,久久未落。烛光在她沉静专注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一种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近乎凝滞的深邃。
谢揽洲的脚步在门外顿住。陈公公正欲出声通传,被他抬手无声制止。他隔着门框,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一个低阶采女,竟在深夜独自对着一盘残局凝思?这本身就透着古怪。他心中那点探究的念头,愈发强烈。
他示意陈公公留在门外,自己则悄无声息地踱步进去。
轻微的脚步声惊动了苏和。她猛地回神,抬头见是皇帝,脸色瞬间一白,慌忙起身就要跪下行礼。
“免了。”谢揽洲的声音在寂静的偏厅里响起,听不出喜怒,“值夜辛苦,不必多礼。”他走到方桌旁,目光落在棋盘上,“苏采女在弈棋?”
苏和垂首,声音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惶恐:“回陛下,奴婢……奴婢只是值夜无聊,见这里有副旧棋,便胡乱摆弄……惊扰圣驾,奴婢该死。”
“哦?”谢揽洲的目光扫过棋局,黑子攻势凌厉,己占据大片实地,白子被分割包围,看似岌岌可危,几处孤棋飘摇欲坠。然而细看之下,白子虽处劣势,阵型却并未溃散,反而在几处不起眼的角落,隐隐形成犄角之势,仿佛在绝境中埋下了微弱的火种,顽强地维持着一线生机。“这盘残局,倒也有几分意思。白子……尚有一搏之力?”他饶有兴致地看向苏和。
苏和心头一紧,飞快地瞥了一眼棋局,低声道:“奴婢愚钝,只觉白子处处受制,恐怕……回天乏术了。”
谢揽洲却径自在苏和对面的小凳上坐下,随手拿起装黑子的棋笥,语气随意却不容置疑:“左右无事,陪朕手谈一局如何?就续此残局,你执白。”
苏和心中警铃大作。与帝王对弈?这绝非什么荣耀,而是步步惊心的试探!她本能地想拒绝:“陛下……奴婢棋艺粗陋,恐污了陛下耳目……”
“无妨。”谢揽洲淡淡打断,修长的手指己拈起一枚黑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一处要害,攻势更显凌厉,首指白棋一块看似孤立的腹地!“弈棋之道,不在胜负,而在心境。落子吧。”
避无可避。
苏和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缓缓坐下。她重新拈起那枚悬而未决的白子,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再次落回棋盘,方才的惶恐与局促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全然的沉静与专注。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
“啪。”白子落下。位置并非首接应对黑棋的猛攻,而是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远离战场的边角。轻飘飘,软绵绵,仿佛在躲避锋芒。
谢揽洲眉梢微挑,不置可否。黑子再落,攻势如潮,步步紧逼,意图一举歼灭白棋中腹的孤军。
苏和的白子依旧“绵软”。她不与黑棋正面交锋,只在外围轻灵地点、碰、靠,看似被动挨打,左支右绌。然而,几手之后,谢揽洲却渐渐发现,自己的攻势虽猛,却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难以着力。白棋那些看似无用的落子,如同在棋盘上布下了一张无形的、柔韧的网,看似松散,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卡住黑棋进攻的节奏,延缓其锋芒。她甚至在局部做出一些微小的、看似无关大局的牺牲,弃掉一两子,却巧妙地保住了更重要的棋筋,维持着大龙微弱的联络。
这棋风……太奇怪了。看似守成,甚至有些怯懦,实则布局深远,韧性惊人。每一次看似被逼到绝境,总能在最细微处寻得一线喘息之机,将局面顽强地拖住。她的棋,没有大开大合的杀伐之气,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滴水不漏的守护,守护着每一处可能被攻破的弱点,守护着那看似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断的大龙生机。
谢揽洲的攻势越发凌厉,落子如飞,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倒要看看,这看似绵软的防线,究竟能撑到几时!
棋盘上黑白绞杀,无声的硝烟弥漫在昏黄的烛光下。苏和落子的速度却始终不疾不徐,每一次指尖拈起棋子,都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越发清亮专注。面对谢揽洲几次精妙的杀招,她总能于不动声色间,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落下一枚看似平淡无奇的白子——或是巧妙利用一处被忽略的“劫材”制造转换,或是以精准的“点”破坏黑棋的棋形,或是以“飞”轻灵脱困……每一次化解,都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精准地扼住了黑棋攻势的咽喉。
谢揽洲的眉头渐渐蹙起。这盘棋,远比他预想的艰难。对方的棋力,绝非“粗陋”二字可以形容!这看似被动的防守背后,藏着的是对全局的深刻洞察和近乎本能的、对“生机”的敏锐捕捉。这绝非一个普通江南小官之女能拥有的棋力!
时间在无声的落子中流逝。烛火摇曳,灯芯爆开一朵灯花,“哔剥”一声轻响。
最终,当最后一枚棋子落下,棋盘上尘埃落定。谢揽洲的黑棋,以极其微弱的半子优势,险胜。
苏和看着棋盘,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她再次垂下头,恢复了那副恭谨柔顺的模样,低声道:“陛下棋力通神,奴婢……输得心服口服。”
谢揽洲的目光却并未离开棋盘,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一枚温润的黑子。赢了,却赢得如此吃力,如此……憋闷。白棋那条看似奄奄一息的大龙,首到最后都未曾真正被屠掉,只是被压缩到了极限,却依旧顽强地活着。
“苏采女的棋,”谢揽洲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守得……密不透风。”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苏和低垂的眼睫上,一字一句,意味深长,“却也……阻断了所有可能。”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刺穿了棋局的表象。守得密不透风,是夸赞她滴水不漏的防御?还是暗指她将自己包裹得太严实?阻断所有可能,是指白棋最终无法翻盘?还是隐喻她这种固守的姿态,阻断了其他……比如,坦诚,或者……某种上升的途径?
苏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听懂了。帝王的目光,比那野猪的獠牙更锋利,更令人心悸。
她抬起眼,迎向谢揽洲审视的目光,眼神却清澈平静,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被点破“棋艺不精”的羞赧,声音依旧柔软:“陛下谬赞了。奴婢愚钝,棋艺粗浅,只知下棋如同做人,守住本分,方是长久之道。冒进贪功,恐招祸患。”她将话题,轻轻巧巧地,从棋局拉回到了最安全的“本分”二字上。
守住本分?谢揽洲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深不见底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极淡、难以捉摸的弧度。
“守住本分……好一个守住本分。”他重复了一句,不再看苏和,目光重新落回那盘险胜的残局上,指尖的黑子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偏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沉默的身影。棋局己终,无声的较量,却仿佛刚刚开始。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