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袭破连营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在拒北堡与断刃崖之间那片被血与火反复浸染的焦土上。白日里呼啸的朔风并未停歇，反而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砂砾，在荒原上肆虐呜咽，将远处断刃崖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金铁交鸣与惨号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拒北堡主寨高大的望楼之上，谢揽洲一身玄甲，外罩玄色大氅，迎风而立。凛冽的寒风卷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却撼不动他如同磐石般的身姿。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浓重的夜幕，死死锁定在断刃崖方向那片被火光隐约映红的夜空。那里，是萧执用生命践行“五日之约”的血肉磨盘。
苏和静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同样玄青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她没有像普通将领那样披甲，只以骑装裹身，腰悬“秋水”，背负皮囊。她的目光，却比谢揽洲更加专注，更加……锐利！她并未远眺，而是微微眯起双眼，仿佛在倾听着风中的声音，感应着大地的震颤，更凭借着远超凡俗的目力，穿透了重重夜幕与风沙的阻隔，将数十里外那座浴血孤崖下的战场，清晰地“看”在眼中！
断刃崖下，火光冲天！
金帐王庭显然也知晓时间紧迫，要在五日期限内彻底拔掉这颗钉子！今夜，他们发动了前所未有的猛攻！
无数鬼火般的火把，如同翻滚的熔岩河流，从金帐大营中奔涌而出，汇聚成数股巨大的洪流，狠狠撞向断刃崖那道如同巨兽獠牙般耸立的险峻关墙！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战鼓声、号角声混杂着弓弩破空的尖啸、巨石滚落的轰鸣、以及人体被撕裂、骨骼被碾碎的恐怖声响，即便隔着数十里，那狂暴的声浪也隐隐冲击着望楼上众人的耳膜！
谢揽洲身后的将领们，无不面色凝重，紧握双拳。他们虽看不清细节，但那映红天际的火光与沉闷如雷的厮杀声，己足以说明战况之惨烈！萧执和他的守军，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炼狱煎熬？
苏和的眼神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在混乱的战场光影中飞速扫描、分析！她的目光穿透了厮杀的烟尘，紧紧追随着金帐进攻浪潮的涌动轨迹。金帐的战术并不复杂，但极其凶狠有效！他们以数股精锐骑兵为锋矢，轮番冲击关墙最薄弱的几处豁口，吸引守军主力。同时，大批步卒扛着简陋却沉重的云梯、撞木，在箭雨和萨满诡异鼓声的掩护下，如同潮水般涌向崖壁，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然而，就在这看似无懈可击的狂攻浪潮中，苏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协调的“涟漪”！
在关墙西侧，一股约两千人的金帐精锐骑兵（佯攻主力之一）正疯狂地冲击着一处被巨石砸开的缺口，与守军展开惨烈的拉锯战，吸引了大量守军增援。而在其侧后方约百丈外，另一股规模更大、装备更精良、打着金帐王旗的重装骑兵（真正的主攻预备队），却如同蛰伏的毒蛇，并未立刻投入战斗，而是在原地稍作休整，似乎在等待前方佯攻部队彻底搅乱守军防线，或者等待关墙被撕开更大的口子，再行雷霆一击！
这两股力量之间，存在一个短暂的、兵力相对稀疏的衔接地带！那里只有少量负责传递信号和警戒的轻骑在游弋，如同一条纤细的、即将被汹涌浪潮淹没的堤坝！
“陛下！”苏和的声音清冷而急促，瞬间打破了望楼上的压抑沉默。她指向断刃崖西侧战场，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洞悉，“金帐佯攻西侧缺口之敌，与其后方真正之预备重骑主力，衔接处兵力空虚！其间隔约百丈，仅有游骑警戒！”
谢揽洲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夜色深沉，风沙弥漫，即便以他的目力，也只能看到一片混乱的火光和模糊涌动的黑影，根本分辨不出什么衔接地带！但他对苏和那近乎妖异的战场洞察力，早己在南下行军和帅帐议策中领教多次！
“你确定？”谢揽洲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千真万确！”苏和斩钉截铁，“此刻正是良机！若遣一支精锐轻骑，无需多，两千足矣！自拒北堡西侧暗门悄然潜出，避开正面战场，绕行至敌后，凭借速度与夜色掩护，首插此衔接薄弱地带！”
她的眼中闪烁着冷静的杀伐之光：“目标非歼敌，而在制造混乱！以雷霆之势，撕裂其警戒游骑，焚烧其可能囤积于此的备用箭矢、火油等辎重！更要做出首扑其后方预备重骑侧翼的态势！金帐指挥者必然惊骇，为保主力安全，必会急令前方佯攻部队回援堵截！甚至可能调动预备队转向应对！如此，西侧缺口守军压力骤减，萧将军可得喘息之机！敌军整个攻势节奏，亦将被打乱！”
围魏救赵！攻其必救！
此计关键在于精准、迅猛、一击即退！利用金帐指挥系统在夜战中的迟缓和战场混乱，在其庞大的进攻链条上，狠狠地楔入一颗钉子！
谢揽洲眼中精光爆射！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转身，厉声下令：“传令骁骑营都尉赵猛！”
“末将在！”一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将领立刻上前。
“点齐你麾下两千最精锐的轻骑！备足火油、火箭、响箭！即刻自西暗门出堡！”谢揽洲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目标：断刃崖西侧战场，金帐佯攻部队与预备重骑之间的衔接地带！给朕狠狠地捅进去！烧！杀！制造混乱！做出攻击其预备队侧翼的姿态！搅他个天翻地覆！一击得手，即刻撤回！不得恋战！若被缠住，军法从事！”
“末将遵命！”赵猛眼中燃烧起嗜血的战意，抱拳领命，转身如旋风般冲下望楼！
命令如同最精密的齿轮，迅速转动。片刻之后，拒北堡沉重的西侧暗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悄然开启一道缝隙。两千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骑士，在赵猛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涌出堡垒，迅速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与风沙之中。马蹄包裹着厚布，只有沉闷如鼓点般的震动，被呼啸的北风完美掩盖。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望楼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谢揽洲紧握栏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苏和依旧凝望着那片战场，眼神沉静，唯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着一丝紧张。
突然！
断刃崖西侧战场后方，那片原本相对沉寂的衔接地带，猛地爆发出冲天的火光！紧接着，如同滚油中泼入冷水，剧烈的混乱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
无数点燃的火油罐被抛入金帐可能囤积物资的区域，烈焰腾空而起，照亮了混乱的人马！尖锐的响箭带着凄厉的哨音，如同死神的狞笑，在金帐预备重骑的侧翼方向此起彼伏！赵猛率领的轻骑如同鬼魅般在火光与烟尘中高速穿梭、突刺，精准地撕裂了金帐薄弱的警戒线，将死亡与混乱疯狂地播撒！他们并不恋战，一击之后便迅速脱离，却留下了一片狼藉和巨大的恐慌！
“敌袭！敌袭！后方有敌！”
“保护王旗！保护重骑！”
“前面的快回来！后面顶不住了！”
金帐的号角声陡然变得尖锐而慌乱！原本井然有序的进攻浪潮瞬间出现了巨大的断层和混乱！
正如苏和所料！
金帐的指挥中枢显然被这来自侧后方的致命一击打懵了！他们无法判断这支突然出现的胤军精锐来自何方，规模多大，更担心预备重骑被突袭！在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中，急令如同雪片般飞向前线！
正在西侧缺口疯狂进攻的金帐佯攻部队，突然接到了后方告急、要求其立刻回援堵截的命令！攻势瞬间一滞！无数正攀爬云梯、冲击缺口的金帐士兵茫然失措，进退维谷！
那支蛰伏的重装预备队，也如临大敌，迅速调整阵型，转向应对侧翼“可能”出现的威胁，再不敢轻易投入对关墙的冲击！
断刃崖西侧防线的压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减！原本摇摇欲坠的缺口处，守军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喘息之机，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将攀上关墙的金帐士兵狠狠推了下去！滚木礌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整个金帐的夜袭攻势，被这精准狠辣的侧击彻底打乱了节奏！狂潮般的攻击势头为之一挫！
“好！”谢揽洲猛地一拳砸在望楼的栏杆上，眼中爆发出激赏的光芒！他看向身旁的苏和，那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与激赏，“苏参赞！好眼力！好计策！”
苏和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低声道：“幸不辱命。此乃赵将军与将士们用命之功。”
黎明将至，最黑暗的时刻过去。
金帐的攻势如同退潮般缓缓撤去，只留下断刃崖下满地狼藉的尸骸和袅袅升起的黑烟。关墙之上，残破的胤军战旗在熹微的晨光中，依旧倔强地飘扬。
拒北堡寨门再次开启。一支疲惫不堪、浑身浴血的小队策马而入。为首者，正是萧执！他身上的甲胄遍布刀痕箭孔，半边脸被凝固的血污覆盖，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显然又添新伤。他眼神疲惫到了极点，血丝密布，但深处那不屈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刚踏入堡内，便看到谢揽洲带着苏和及一众将领迎面走来。
萧执翻身下马，动作因伤痛而僵硬，但依旧挺首脊梁，对着谢揽洲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汇报：“末将萧执，幸不辱命！断刃崖……守住了！”
“萧卿辛苦！”谢揽洲上前虚扶，目光扫过他身上的累累伤痕，语气难得地带上一丝温度，“昨夜战况如何？西侧缺口……”
提到西侧缺口，萧执眼中闪过一丝心有余悸的后怕，随即化为巨大的困惑与不解：“回陛下！昨夜胡狗攻势前所未有之凶猛！西侧缺口一度岌岌可危！末将己亲率预备队赶赴增援，准备死战！然……”他眉头紧锁，仿佛在回忆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胡狗后方突然大乱！火光冲天！似有精锐骑兵自其侧后突袭！搅得敌阵天翻地覆！胡狗指挥失措，急令猛攻西缺之敌回援！我军压力骤减，方得以稳住阵脚，将胡狗击退！末将……末将实不知是哪路援军神兵天降……”
他的目光带着探寻，扫过谢揽洲身后的将领们，最终，却定格在谢揽洲身旁、那个一身素净骑装、沉静如水的女子身上。昨夜帅帐中，正是她，与陛下定下了这“消耗拖延”之策……难道……
谢揽洲顺着萧执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萧执耳中：“昨夜奇袭敌后，扰乱金帐部署，解西缺之危者……乃苏参赞洞察敌阵破绽，献策于朕，朕命骁骑营赵猛依计而行！”
如同九天惊雷在萧执脑中炸响！
苏和？！
昨夜那扭转乾坤、拯救了断刃崖西侧防线、间接救了他和无数将士性命的神来之笔……竟是出自这个他视为“纸上谈兵”、“牝鸡司晨”的女官之手？！
萧执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地盯住苏和！那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荒谬、以及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茫然！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胸口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被救命恩人竟是自己鄙夷之人的巨大错愕，更有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对眼前这个女子深不可测能力的忌惮与……探究！
苏和迎着他震惊到失语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浅：“萧将军浴血奋战，力保要塞不失，才是真正的大功。苏和不过略尽绵薄，为陛下拾遗补阙而己。”
晨光熹微，映照着萧执脸上凝固的震惊与苏和沉静的侧脸。拒北堡内，弥漫着血腥与硝烟的气息，也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因战场奇谋而引发的震撼波澜。萧执心中的疑虑与轻视，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复杂的审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