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同裹挟着无数怨魂的哭嚎,卷起塞外粗粝的黄沙,狂暴地抽打在每一个抵达者的脸上、盔甲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血腥、焦糊、尸臭与硝烟的死亡气息。这气息无孔不入,渗透了厚重的披风,首钻肺腑。
大军终于抵达了断刃崖后方最后一道防线——名为“拒北堡”的巨大军寨。然而,眼前所见,绝非壁垒森严的雄关,而是一片触目惊心的人间地狱!
拒北堡依山而建的石墙,布满了巨大的凹坑和焦黑的灼烧痕迹,那是金帐投石机与诡异邪火留下的疮疤。堡墙之下,尚未清理的战场如同修罗屠场。断折的兵器、破碎的盾牌、散落的箭矢,混杂在冻结的暗红色泥泞中。残缺不全的尸骸层层叠叠,胤军的玄甲与金帐骑兵的皮袍纠缠在一起,姿态扭曲,诉说着临死前的惨烈搏杀。无数来不及处理的尸体被草草堆积在堡墙背风处,覆盖着薄薄的积雪,却掩盖不住那冲天而起的、令人窒息的恶臭。成群的乌鸦如同不祥的乌云,聒噪地盘旋俯冲,啄食着冻僵的血肉。远处,焚烧尸体的巨大火堆浓烟滚滚,将灰暗的天空染得更深。
一片死寂的肃杀中,唯有风声呜咽,如同亡魂的悲泣。
谢揽洲一身玄甲,外罩玄色绣金蟠龙纹的大氅,立于中军大纛之下。他面沉如水,深邃的眼眸扫过这片惨烈的景象,那目光如同万载寒冰,冻结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帝王的沉凝与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内敛的雷霆。他身后的将领们,无不面色铁青,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拒北堡那伤痕累累的沉重寨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一队人马,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幽灵,缓缓行出。
为首一人,身形依旧挺拔如标枪,却裹着一身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被血污和烟尘浸透的玄黑重甲。头盔早己不知去向,露出沾满污血和汗渍的凌乱黑发,以及一张年轻却布满风霜、疲惫与狠厉交织的脸庞。正是临危受命的靖安侯世子——萧执!
他脸上、脖颈上带着数道新鲜的、皮肉翻卷的伤痕,左肩甲胄破裂,用染血的布条草草包扎着。曾经桀骜不驯的眼神,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疲惫到了极点,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的、择人而噬的锐利凶光!他身后跟随的数十名亲卫,人人带伤,甲胄残破,眼神麻木中透着死战余生的凶悍,如同刚从绞肉机里爬出来的残兵。
这支队伍,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死亡气息,沉默地行至中军大纛前数十步处停下。
萧执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匕首,越过风沙,首首地刺向高踞马上的谢揽洲!那眼神中,没有臣子见君的恭顺,没有绝处逢生的感激,只有一种刻骨的、被压抑到极致的悲愤、怨怼、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终于等到援军、却又不知是福是祸的复杂!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火花在两人视线交接处激烈迸溅!
萧执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上缠着浸透血污的布条,握着一柄缺口遍布、血槽暗红的长刀——将刀尖重重地插入身前的冻土之中!以此为支撑,他单膝跪地,动作带着重伤后的僵硬与巨大的屈辱感。
“末将……靖安侯世子,北境行营暂代都督……萧执!”他的声音沙哑粗粝,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块,带着浓重的喘息,“率北境残部……恭迎……陛下……圣驾!”
“恭迎陛下圣驾!”他身后的残兵,如同被唤醒的雕塑,动作迟缓却整齐地轰然跪倒,声音参差不齐,嘶哑干裂,却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低沉咆哮。
谢揽洲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风沙血泥中的萧执。他深邃的目光在那身残破染血的甲胄、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深深插入冻土的长刀上停留了片刻。没有立刻叫起,也没有温言抚慰。帝王的沉默,如同无形的重压,笼罩在萧执和所有残兵的头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萧执那如同孤狼般警惕扫视援军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谢揽洲身侧后方,那个同样一身骑装、端坐马上的身影上!
玄青色的披风在凛冽朔风中猎猎作响,束起的马尾随风拂动。那张清丽却沉静的面容,在漫天风沙与血火背景的映衬下,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刺眼!
苏和!
御前尚宫苏和?!
她竟然……真的随御驾到了这修罗沙场?!
萧执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震惊、难以置信、荒谬、以及一种被深深刺探、甚至是被某种无形力量掌控的强烈不适感,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死死地盯着苏和,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她刺穿!这个女人……她到底是谁?仅仅是皇帝的宠臣?还是……那双替皇帝监视他萧执、洞察北境一切的眼睛?!
苏和感受到了那如同实质般的、带着审视与强烈敌意的目光。她面色平静,迎向萧执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微微颔首,姿态是御前女官应有的恭谨,眼神却沉静无波,如同深潭,看不出一丝情绪。
这无声的对视,只持续了一瞬,却仿佛凝固了时间。风沙卷过,带来远处焚烧尸体的焦臭。
终于,谢揽洲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冰层碎裂:
“萧卿……平身。”
“众将士……平身。”
他的目光扫过萧执肩上渗血的绷带,声音依旧听不出太多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带朕入堡。详细军情,帐内禀报。”
萧执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肩头的剧痛,用刀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他最后深深地、复杂地瞥了苏和一眼,那眼神中有震惊未消的余烬,有被窥探的警惕,更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冰冷的探究。随即,他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如同受伤的头狼,沉默地引领着这支象征着帝国最后希望的援军,踏入了那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拒北堡。
塞外的朔风,卷起漫天黄沙,呜咽着掠过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