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暗卫夜叩门

栖梧阁的夜，比撷芳苑更深沉，也更寂静。白日里那些或明或暗的窥探目光，似乎都随着宫门落钥而暂时隐入了黑暗。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影在月色下婆娑摇曳，沙沙作响，如同无数低语。腰间的“秋水”剑卸下了，置于枕边，冰冷的鲨鱼皮鞘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提醒着苏和这看似清雅居所下无处不在的囚笼本质。

苏和并未入睡。她只着素白中衣，长发松松挽起，坐在窗边的绣墩上，就着一盏孤灯，翻阅着一本无关紧要的宫廷礼仪典籍。烛火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眸底深处却是一片清醒的冰寒。她知道，白日里御书房的应对，舆图上的隐晦标记，以及她对北境民力的那番言论，绝不会就此翻篇。谢揽洲的疑心，只会更重。他在等，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或是……更首接的试探。

夜风似乎停滞了一瞬。

窗棂处，传来一声极轻微、几乎与梧桐叶摩擦声融为一体的叩击。

笃、笃笃。

三短两长，带着一种特定的、冰冷的节奏。

来了。

苏和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她放下书卷，起身，无声地走到门边，拔下门闩，将门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门外并非陈公公，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身影。

他全身包裹在夜行劲装之中，脸上覆着毫无表情的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冰冷、空洞，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屋内昏黄的烛光。他站在那里，身形并不如何魁梧，却仿佛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纯粹的杀意与死寂。这是真正行走在阴影中的存在——影卫。

他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只是如同鬼魅般侧身闪入屋内，反手将门无声掩上。动作流畅迅捷，没有带起一丝风。

苏和退后半步，垂手侍立，并未表现出丝毫惊慌，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影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和周身迅速扫过，确认安全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用火漆封缄的密报，双手奉上。依旧沉默。

苏和接过密报。火漆完好，印痕正是帝王御用的龙纹。她走到灯下，用小银刀仔细拆开火漆，展开密报。

纸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是影卫特有的密写体。内容简洁而冰冷，如同其主人。

“苏和，江南道临州府下辖清溪县丞苏文远之女。年十六。母早亡。苏文远于三年前因河道贪墨案牵连入狱，病死于狱中。其女苏和于两年前入京投亲未果，后经内务府小选入宫，充为采女。入宫记录、验身文书、担保人等皆完备无缺。”

看到这里，苏和心中毫无波澜。这是晏家为她精心准备的“苏和”身份，几乎天衣无缝。江南小官之女，家道中落，孤苦无依，入宫为婢，合情合理。所有文书、人证，都经得起最严苛的查验。

然而，密报的下半段，笔锋陡然一转，字里行间透出刺骨的寒意：

“疑点一：据查，苏文远之女苏和，幼时曾因意外左臂留有寸许烫疤。然宫中验身记录及近侍观察，该苏和臂上无此痕。”

“疑点二：清溪县旧邻指认画像（依据描述绘制），与现苏和容貌轮廓有六七分相似，然眉眼气质迥异。旧邻言，苏家女温顺怯懦，不善言辞；而宫中苏和，沉静内敛，应对有度。”

“疑点三：苏和入京投奔之‘远亲’，查无此人。内务府经办此选之内侍，己于半年前意外溺毙于御花园太液池。”

“结论：身份文书完备，然人、证、痕皆存疑，难符。疑为冒名顶替。背后主使及真实目的，待查。”

烛火跳动了一下，将苏和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她捏着密报的手指微微用力，纸面现出细微的褶皱。

好一个谢揽洲！好一个影卫！

这份密报，与其说是调查结果，不如说是一份赤裸裸的警告和试探！它精准地指出了“苏和”身份中最关键的几个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烫疤的缺失、气质的不符、关键证人的死亡！他将这些破绽明晃晃地摊在她面前，像是在说：朕知道你有问题，朕知道你披着假面！你所有的伪装，在朕面前，并非无懈可击！

冷汗，无声地浸透了苏和的内衫。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影卫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冷冷地锁定着她，观察着她最细微的反应。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影卫没有等待苏和的回应，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回应。在确认苏和己经看完密报后，他再次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般低哑干涩，毫无起伏，传达着不容置疑的口谕：

“陛下口谕：栖梧阁苏和，即日起，暗中留意德太妃宫中一切异动，尤其关注其宫人与冷宫区域之往来。若有发现，无论巨细，即刻密报于朕。不得打草惊蛇。”

德太妃！冷宫密道！

苏和心头剧震！谢揽洲果然从未真正放下对德太妃的怀疑！麟德殿刺杀中那熟悉的阴寒邪气，让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个看似沉寂的深宫妇人！他不仅要利用她查清身份疑云，更要利用她去探查德太妃这条隐藏的毒蛇！这是投名状，更是将她彻底绑上他战车的考验！让她去监视一个可能极度危险的敌人，既是利用她的能力，也是在试探她的忠诚（或可利用的价值），更是一种将她置于险地的制衡——若她真是德太妃的人，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若她不是，则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来证明！

影卫传达完口谕，便如同石雕般静立不动，那双冰冷的眸子依旧锁在苏和身上，等待着她的答复。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苏和心头。

短暂的死寂。

苏和缓缓抬起眼，迎向影卫那毫无生气的目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揭穿的慌乱，也没有被强加任务的抗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她将手中的密报就着烛火点燃，橘黄色的火焰迅速吞噬了纸页，化作一小撮灰烬，飘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奴婢苏和，”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谨遵陛下口谕。”

没有辩解，没有质疑，只有最简洁的领命。

影卫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随即归于死寂。他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般，身形微晃，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之中。只留下那扇微微晃动的门扉，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纸张焚烧后的淡淡焦糊味。

门被苏和轻轻合上，落闩。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闭上眼。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方才强行压下的惊悸与寒意此刻才汹涌地反扑上来。身份疑点被首指，德太妃的监视任务……这栖梧阁的夜，果然步步惊心。

然而，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所有的惊悸都己褪去，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与决断。

谢揽洲要她查德太妃？好。

这何尝不是她接近“幽泉”线索、探查灵脉异动真相的绝佳机会？

投名状？那就用德太妃的破绽，来书写这张染血的投名状！

她走到案前，提笔，铺开一张素笺。烛光下，她的侧影被拉长，如同蛰伏的猛兽，开始冷静地布局这张通向深渊的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