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天的牛皮糖盒在清明那天滚到了药柜底。我蹲着捡的时候,发现盒底贴着张泛黄的糖纸,印着"银河牌薄荷糖"——跟叶珍儿婚礼上发的喜糖一个牌子。他慌忙来抢,糖纸边缘的褶皱里,露出半张褪色的合照:穿开裆裤的男孩和扎羊角辫的女孩,蹲在药材堆里啃糖,背后是"银河集团老药行"的旧匾。
"师傅,"他耳尖通红,把糖盒往白大褂里塞,"这是珍儿姐小时候送我的,说薄荷糖能治想家的病。"我摸着糖纸上的银河图案,突然想起叶珍儿的翡翠镯内侧,也刻着同样的纹路——那是陆小天父亲早年创业时的标志,藏在楚家药局百年的秘方里。
谷雨那天,陆小天的爹开着银灰色宾利来送药材。车标在晒台上投下银杏叶形状的影子,跟楚家药厂的老车标分毫不差。叶珍儿的父亲正来谈合作,看见车标时手一抖,保温杯里的普洱泼湿了合同:"老陆,你不是在药材市场摆摊吗?"
陆父擦着方向盘的手没停,腕间的玉镯撞在真皮座椅上:"早年跟着楚老爷子跑药材,攒了点家底。"他转头看向晒台上的陆小天,孩子正踮脚翻晒陈皮,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银河牌薄荷糖,"小天这孩子,就爱跟泥土药材打交道,比坐办公室强。"
叶父的眼镜滑到鼻尖,合同上"银河集团董事长"的头衔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我终于明白,为何陆小天的笔记本里夹着楚家老药工的合影,为何他总能从破竹筐里翻出三十年陈的老陈皮——那些蹲在药材市场的时光,原是父亲为他留的"接地气"的根。
立夏的外滩酒店,叶珍儿的翡翠镯在水晶灯下泛着冷光。那是楚家祖传的"合卺镯",本该戴在我手上的断镯,此刻却圈住了叶珍儿的手腕,金丝嵌成的远志花,跟陆小天送我的银镯子一模一样。
"小天,"叶珍儿在敬酒时凑近,香奈儿香水盖过了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薄荷味,"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爹总说,银河集团的药要留给真正懂它的人。"她指尖划过镯子内侧的银河纹,陆小天的喉结滚动,像吞下了整颗没化开的薄荷糖。
我躲在柱子后看楚奇笑,他腕间没戴檀木手串,换成了跟叶珍儿配套的铂金表。想起西年前他说要在后山办婚礼,用金荞麦酿喜酒,现在酒桌上摆的却是法国红酒,杯壁上连个药香的影子都没有。
小满前夜,陆小天在炮制车间砸碾子。紫铜研杵在石盘上砸出凹痕,像他此刻皱巴巴的脸:"师傅,珍儿姐嫁的不是楚奇,是楚氏药局的海外市场。"他举起片虫蛀的黄芪,月光穿过虫洞,在地上投出个心形光斑,"小时候她总说,我的黄芪能治她的公主病,现在她连咳嗽都要吃进口的止咳药。"
我摸着碾杆上的手泽包浆,想起楚奇结婚那天,陆小天把自己锁在烘干房,出来时睫毛上全是陈皮粉。"小天,"我递过他磨破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叶珍儿十岁时画的远志花,"有些缘分像旱半夏和水半夏,看着像,根不同。"
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师傅你知道吗?珍儿姐的英文名是Jade,跟翡翠一个意思,可我给她起的小名是'薄荷',因为她总说我晒的薄荷茶比妈妈的香水好闻。"碾子突然卡住,他低头去掰,发梢滴下的汗水,比当年在机场接楚奇时的泪还要烫。
芒种的梅雨季,陆小天在仓库发现了父亲的旧账本。泛黄的纸页间掉出张合影,二十年前的楚老爷子和陆父站在银河集团门前,身后是堆成山的紫铜药碾子:"老陆,小天这孩子跟奇儿不一样,他的根在泥土里。"
"师傅你看,"陆小天指着账本上的批注,"楚家药局的老方,银河集团全记着,连我爷爷的炮制笔记都在。"他突然沉默,盯着照片里叶珍儿的父亲,正举着楚氏的安神贴跟陆父碰杯——原来大人的世界,早把孩子们的青梅竹马,酿成了商业联姻的苦酒。
我摸着账本里夹着的薄荷糖纸,银河图案在霉斑下若隐若现。陆小天的白大褂口袋里,永远装着银河牌薄荷糖,却再没见他分给叶珍儿。就像我抽屉里的檀木盒,装着楚奇的明信片,却再没收到过新的字迹。
秋分的药材市集,陆小天的爹蹲在老位置卖陈皮。他穿着磨破的布鞋,跟周围的药商讨价还价,仿佛外滩的婚礼、宾利车都是场梦。叶珍儿的父亲路过时,盯着他腕间的玉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后退半步。
"老叶,"陆父往竹筐里添新晒的陈皮,"当年你我跟着楚老爷子学认药,他说过'药材如人,得把根扎正'。"他抬头看向远处的药房,陆小天正蹲在地上教孩子辨认旱半夏,白大褂上的补丁比去年又多了两块,"孩子们的路,让他们自己走吧。"
叶珍儿的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敲出乱音,她突然转身走向药房,香奈儿大衣下摆扫过陆父的竹筐。我看见她包里露出半截银河牌薄荷糖,跟陆小天糖盒里的一模一样,包装纸却新得能照见人影。
冬至的值班室,陆小天的银镯子碰着暖炉发出轻响。他正在给我讲小时候和叶珍儿偷喝陈皮酒的事,鼻尖冻得通红:"珍儿姐醉了就唱《本草歌》,跑调比我还厉害。"他突然掏出个小银壶,里面装着温热的薄荷茶,"这是按珍儿姐当年的配方泡的,多加了片陈皮。"
我捧着茶杯,看热气在他眼镜上凝成白雾。窗外飘着今年的初雪,药房的玻璃上结着冰花,却比楚奇婚礼上的水晶灯温暖百倍。陆小天的笔记本摊在膝头,新画的插图里,穿白大褂的男孩和女孩蹲在雪地里找远志,旁边写着:"雪下的远志根最甜,就像藏在心里的人,越冷越清晰。"
"师傅,"他突然放下笔,"你说楚先生现在还喝薄荷茶吗?"没等我回答,又自己接下去,"肯定喝,珍儿姐的实验室里,肯定摆着我送她的薄荷盆栽,虽然她总说机器烘干的叶子更漂亮。"
暖炉里的炭火烧得噼啪响,映着陆小天腕间的银镯子——那是用他比赛奖金打的,刻着歪歪扭扭的远志花,跟叶珍儿的翡翠镯内侧的银河纹,在火光中交叠成模糊的影。我突然明白,有些失去不是终结,而是让你在药房的深夜里,在紫铜碾子的吱呀声中,在晒谷场的日头下,慢慢懂得,真正的珍贵从不在别人的剧本里,而在自己亲手晒制的药材中,在教给徒弟的每一个穴位里,在那些即使碎了也能拼成星星的回忆里。
立春那天,陆小天在晒谷场发现了叶珍儿的信。牛皮信封上印着"楚氏海外事业部",却盖着银河集团的邮戳:"小天,我在伦敦的唐人街看见有人卖虫蛀的黄芪,想起你说的'蜂蛀通鼻窍'。这里的紫铜碾子总轧不出故乡的味道,连薄荷茶都带着烘干机的焦糊味。"
信末画着小小的银河图案,旁边写着:"替我向何大夫问好,她的银针包,我一首收在楚氏的陈列柜里,像收着我们小时候的薄荷糖纸。"陆小天把信夹进他的标本箱,旁边是楚奇寄来的明信片,爱丁堡的背景前,紫铜碾子正在磨川贝粉,阳光穿过碾盘,在地上投出个跟晒谷场一样的光斑。
晒谷场的风掀起陆小天的白大褂,他口袋里的银河牌薄荷糖发出细碎的响。我望着远处的药房,叶珍儿的香奈儿大衣挂在门把上,里面露出半截蓝布衫,袖口绣着的远志花,跟陆小天新晒的薄荷苗一起,在春风里轻轻摇晃。
紫铜药碾子还在吱呀作响,碾着新收的金荞麦。陆小天的笔记本又添了新页,画着西个歪歪扭扭的人:穿补丁白大褂的师傅、戴翡翠镯的叶女士、举着药罐的少年,还有个西装革履的身影,腕间隐约可见檀木手串的影子。旁边写着:"银河落进晒谷场,星星藏在药材里,有些人走着走着散了,可那些一起晒过的薄荷、磨过的半夏、认过的远志,永远带着光阴的甜。"
远处传来收药材的车声,混着隐约的《本草歌》。陆小天突然转身,把半罐银河牌薄荷糖塞给我,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撒了把碎星星。我突然想起他父亲说过的话:"药材最金贵的不是年份,是经手人的呼吸。"而此刻,我们的呼吸里,有薄荷的清凉、陈皮的暖、还有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永不褪色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