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机场的玻璃幕墙凝着水珠,像给谁糊了层委屈的泪膜。我攥着陆小天帮我买的薄荷糖,铝箔纸在掌心硌出红印子。这是楚奇回国的日子,他在微信里说带了英国的薰衣草种子,要种在银河集团的药田里。
陆小天站在我斜后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参赛手册。从他发现我反复手机里的航班信息起,这孩子就总用这种沉默的姿势跟着我,像株怕被踩坏的远志苗。我想回头说点什么,却听见广播里传来航班落地的提示音,心跳猛地漏了半拍。
出口处的人群像煮沸的药汤般翻涌。我看见楚奇的驼色大衣闪过,还是西年前那个款式,只是肩膀更宽了些。他正低头翻找行李牌,腕间的檀木手串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是我用他送的翡翠镯碎料磨的,他说戴上能闻到故乡的药香。
"小雨!"他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新淬的银针,可还没等我迎上去,旁边突然插进个穿深色西装的身影。楚奇爸爸的古龙水味盖过了机场的咖啡香,他手里捧着个雕花檀木盒,正是当年在楚家老宅见过的、装着楚氏秘方的那只。
"小何同学,"他的语气像冰镇过的陈皮,凉津津的不带温度,"奇儿马上要接手海外市场,楚家药局经不起分心。"檀木盒塞进我手里时,我触到他袖扣的冷硬,跟西年前在药厂拦住我时一样。盒子里躺着张银行卡,数字后面的零晃得我心慌,还有张字条,墨迹未干:"前缘至此,各自珍重。"
陆小天是在凌晨三点发现我蹲在炮制车间的。我攥着楚奇爸爸给的银行卡,看他新磨的水半夏粉洒了满地,像场下错了时辰的雪。这孩子正对着紫铜药碾子较劲,研杵在石盘上砸出闷响,虎口都磨红了。
"师傅,您看这水半夏..."他突然停住,盯着我手里的银行卡,喉结滚了滚。我想笑,却发现嘴角比晒干的橘络还僵。记得上个月他教我认半夏时,还说"叶尖朝东南的是旱半夏,就像师傅您扎针时手腕的角度",可现在,所有关于药材的知识都堵在嗓子眼里,化成了涩涩的苦。
药房的吊扇吱呀作响,吹得晾着的薄荷叶沙沙响。我摸出楚奇寄来的明信片,爱丁堡城堡的背景前,他举着个写着"明修堂伦敦分馆"的木牌,笑得像后山晒药材的晌午。陆小天突然抢过明信片,对着灯光看了又看:"师傅,您看这木牌的纹路,跟咱们仓库的老药柜一样!"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像在给病人做心理疏导。可我看见他转身时,指尖狠狠擦过眼角——这傻孩子,总以为藏起眼泪就能让我好受些。紫铜药碾子还在转,碾着他没说完的半句话,也碾着我心里支离破碎的期待。
楚奇妈妈的酸梅汤是在清晨五点凉透的。我盯着冰箱里的玻璃罐,想起大三暑假她在药厂食堂说的话:"小雨啊,这酸梅汤得用五年陈的乌梅,就像感情,得经得起时间泡。"可现在,罐底的桂花沉成了黑渣,就像楚奇爸爸那句"他未婚妻是留英的药剂师",把所有的甜都泡馊了。
陆小天抱着《楚氏药局配方集》蜷在藤椅上,睫毛上还沾着夜里磨药时的粉屑。他翻到陈皮炮制那页,用红笔圈出"阴干三年",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那是我教他辨认优质陈皮时,说"好的陈皮会笑,因为它等足了时光"。
手机在裤兜震动,是楚奇发来的消息:"我在机场没看见你,是不是堵车了?"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输入框,突然想起西年前他离开时,我也是这样攥着断镯,看着他的背影在银杏叶里越走越远。原来有些离别,早就在光阴里埋下了伏笔,就像水半夏和旱半夏,终究是要分道扬镳的。
"师傅,您看!"陆小天突然举着片黄芪跳起来,虫蛀的地方被他修成了心形,"楚先生说过,虫蛀的黄芪药效更淳,就像..."他突然噤声,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枸杞。我接过黄芪,触到他指尖的薄茧,突然想起楚奇在信里写的:"陆小天这孩子,碾药时的架势像极了年轻时的我爷爷。"
天快亮时,我把银行卡和檀木盒放在陆小天的标本箱上。铁皮盒里装着楚奇寄来的所有明信片,还有他走前塞给我的、磨得发亮的银针包。陆小天翻了个身,梦呓般念叨:"师傅,别难过,咱们的药田快出苗了..."
药房的门轴在晨风中吱呀作响,我背着旧帆布包,里面装着娘纳的千层底、李叔给的针灸手册,还有陆小天新晒的薄荷。机场的场景在脑海里回放,楚奇爸爸的西装袖扣、檀木盒的雕花、银行卡的冰凉,都成了梅雨季的潮气,闷在心里散不开。
走到巷口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陆小天抱着我的药箱,白大褂扣子系错了两颗,发梢滴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师傅,您去哪我就去哪,我会认旱半夏,会碾药,还会给病人扎足三里..."他突然哽咽,把药箱往我怀里塞,箱角的远志花补丁蹭着我的手腕,像楚奇当年在解剖室教我揣穴时的温度。
晨雾里飘来中药铺的焦香,是附近的老人在熬药。我摸着药箱上的铜锁,突然想起楚奇说过的话:"中药最神奇的地方,就是能把苦熬成甜,把离别熬成重逢。"陆小天的眼睛还红着,却像极了当年在药材市场帮父亲挑拣药材的模样,坚韧得让人心疼。
"傻小子,"我接过药箱,指尖划过他新添的针眼——那是昨夜帮我修补药箱时扎的,"先回家换身干净的白大褂,咱们去看看后山的金荞麦出苗了没。"晨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我看见他嘴角微微扬起,像株在石缝里扎根的远志,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晨光。
机场的檀木盒还躺在标本箱里,可有些东西早己在时光里换了模样。就像陆小天磨的水半夏粉,虽然苦涩,却能化痰散结;就像楚奇寄来的薰衣草种子,即便种在九原的土地上,也会开出带着中药香的花。而我知道,不管前路如何,只要手里攥着银针,身边跟着这个会认药材的徒弟,再难的日子,也能熬成一碗驱寒的姜汤。
梅雨季还没结束,可药房的薄荷己经冒出了新芽。陆小天哼着走调的《本草歌》,帮我把药箱里的银针按长短排好,阳光从破窗棂里漏进来,照见他新画的标签:"远志,主咳逆伤中,补不足,除邪气,利九窍。"原来有些离别,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让你看清,谁才是值得用光阴去熬煮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