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晚踮着脚尖去够储物柜顶层的相框时,被扬起的灰尘呛得打了个喷嚏。相框边缘的银漆己经氧化发黑,玻璃蒙着层雾似的,可照片里穿白纱的母亲依然在银杏树下笑得眉眼弯弯——那是2013年父母补拍的婚纱照,据说当天摄影棚空调坏了,母亲裹着厚重裙摆热得鼻尖冒汗,却在快门按下的瞬间把绢花捧成了盛夏的光束。
"爸爸,这后面好像夹着东西。"她举起相框对着阳光,衬纸边缘透出模糊的铅笔痕迹。江澈正在厨房切冬瓜的手顿了顿,陶瓷刀在砧板上划出歪斜的刻痕。
素描纸像片褪色的银杏叶飘落在地。十七岁的林晚穿着蓝白校服坐在教室后排,马尾辫被电风扇吹得微微扬起,右手握着2B铅笔悬在速写本上方,而本该画着数学公式的草稿纸上,是无数个未完成的少年轮廓。
"第107次偷画失败。"铅笔小字蜷缩在右下角,日期定格在他们高考那天。江澈蹲下身时打翻了玻璃水杯,冰水漫过2013年的婚纱照,在母亲飞扬的头纱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潮。
记忆突然变得锋利。高三那年林晚总在课间找他借橡皮,归还时总带着碎成渣的橡皮屑。"又在画速写?"他记得自己转头时总会撞见她慌乱合上本子的模样,泛红的耳尖像枚半熟的樱桃。有次她手抖打翻了颜料盒,靛蓝色泼在两人校服袖口,后来那件染色的校服成了他复读时最常穿的衣裳。
"妈妈画的是爸爸吧?"女儿用指腹着纸面,铅笔摩擦出的银河系旋涡在少年眉骨处流转,"可是为什么都只画到眼睛就......"
江澈的喉结在空调冷气里轻微颤动。他忽然想起某个晚自习,林晚用课本挡着脸小声哼《不能说的秘密》,笔尖在课桌边缘敲出雨滴般的节奏。当他转身想问数学题时,她猝不及防用红笔在他石膏像作业的眼角点了颗泪痣——那颗痣此刻正躺在泛黄的素描纸上,成为所有未完成肖像里唯一清晰的印记。
"你妈妈右手有块烫伤疤。"他捻起素描纸对着吊灯,铅笔阴影里藏着极淡的医用胶布痕迹,"她总说美术集训时被热熔胶烫的,其实是我们冷战那天......"
2009年冬的物理竞赛辅导课上,他看见林晚在给顾阳递暖手宝。课桌下铁质暖壶炸裂的瞬间,他冲过去扯开她被热水浸透的裤脚,却错过她藏在身后的速写本——最新一页画着他趴在课桌上小憩的侧脸,睫毛投下的阴影精确到毫米。
"第108次应该成功了啊。"江澈的指尖悬在那些断断续续的线条上,仿佛触碰就会惊动二十年前的阳光。衣柜最深处突然传来铁盒滚落的声响,女儿翻出个锈迹斑斑的饼干罐,陈年水彩与铅笔灰簌簌落满地毯。
三百多张速写纸如白鸽倾巢而出。2008年4月他在球场摔倒时擦破的膝盖,2009年平安夜他围巾上沾的烤红薯渍,2010年暴雨天他撑坏的伞骨走向......每幅画都标注着精确到分钟的日期与天气,最新那张停在2013年6月8日下午五点,铅笔勾出婚纱照的构图草稿,银杏叶间隙写满微积分公式般密集的"正"字。
"妈妈在算概率?"女儿举起一张画满坐标系的草稿纸,函数曲线最终坍缩成心跳监护仪的折线。江澈望着被水滴晕开的婚纱照,突然读懂林晚总在合影时偏头的原因——那些不敢首视镜头的时刻,她的余光正在丈量他颧骨到耳垂的距离,如同测量银河系到玫瑰星云的光年。
暮色爬上素描纸上的校服褶皱时,江澈终于发现每幅画边缘都用针尖刻着盲文。女儿跑去书房取来放大镜,铜绿斑驳的镜面里,十七岁的林晚正在所有未完成的肖像画背面刻下同样的密码:
「你在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