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道尚存,红旗不倒。
坑道深处的腐肉气息越来越浓了。
徐行举着刚缴获的手电筒,扫过伤员区,光束里漂浮的尘埃,落在十几张惨白的脸上。
他们中最大的不过二十岁,最小的嘴角处还生着细软的绒毛。
角落里到处都有压抑的呻吟声。
这群几乎没有可能救治的伤员,一个个的紧咬着牙关,就算是硌出血来,也不想让战友听见,担心会影响士气。
连队里最后一个卫生员小满,正用刺刀削着缴获来的皮靴底,这是能做止血带的材料。
在他要给小通讯员付强上药的时候。
这个总爱在行军包里,藏野花的南方孩子,此刻左耳孔里正往外渗出粉白色的脑浆,挤着出一丝笑容来,说道:“别……别浪费了……”
那只仅剩的右眼,不舍的看了眼卫生员手中的皮靴底,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兽医,我怕疼……”
小满面无表情的替他合上了眼睛,可那忍不住颤抖的双手,能看出来,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平静。
在付强的边上,是昨晚还在教新兵挖猫耳洞的武安。
此刻,他的腹腔鼓胀得像发酵的面团,肠子从纱布里渗出的都是些暗黄脓液。
小满过来掀开他身上浸血的棉被,突然窜出十几只红头苍蝇。
守护他的小夏见到后,抄起钢盔要砸,却被宋定北按住了,他说道:“留着吧,到时候当诱饵用。”
所谓的诱饵,就是当敌人靠近坑道时,苍蝇会因为外界的动静等飞出去。
对面看到苍蝇飞出,会以为这里还有人员存活,从而被吸引靠近,借此将其引入战士们的攻击范围。
“连长,把我抬到射击口……”
被汽油烧成焦炭的二排长抽搐了起来,腰间炸开的豁口里,惨白到没有血丝渗出了,就这样还在喊着:“等狗日的上来……点着……”
他用沾着脓血的手指,在身上来回的摸索,临死前,那张溃烂的眼睑,也不曾流下一滴泪水。
坑道再一次剧烈震颤,顶部落下的碎石砸在伤员堆里。
被炸断双腿的亮子突然惊醒,“水……水……”
徐行走上前去,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然后掏出水壶,只沾了一点水喂给他。
小满朝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说道:“他想喝就多给他喝点吧,前段时间没有水源,这几天都没让他喝个痛快,现在就让他走的舒坦点吧。”
徐行听到这话,手都僵住了。
他攥紧了手中的水壶,缓了好一会儿,才狠心的喂给亮子一大口水,然后拿出雨水给他的鸡蛋,剥开后,又掰了一小块放进了他的嘴里。
亮子的口中己经丧失掉味觉了,可还朝着徐行一个劲儿的傻乐,乐着乐着,有暗红色的血块,从他鼻腔喷溅出来,撒在了徐行的身前。
满脸的笑容慢慢逝去,好像在说:不好意思老班长,把你衣服弄脏了。
卫生员掰开亮子紧攥的手,掌心里躺着的是颗咬了一小口的苹果。
他拍了拍亮子的手,用着温和的语气,说道:“下辈子,咱们吃个完整的。”
这群母亲十月怀胎苦,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在上甘岭只活了十几天。
宋定北在坑道拐角清点着缴获的卡宾枪弹,突然听见了一声压抑的呜咽。
手电光扫过拐角,是大刘正用刺刀在石壁上刻字,每划一刀就吸溜下鼻子。
这个参军时谎报年龄的胶东少年,此刻右腿只剩森森白骨。
“哭个球!”
宋定北踹飞脚边的空罐头盒,“把眼泪憋回去!等会美国佬的钻地弹来了,用你的泪珠子淹死他们!”
“连长,俺想给俺娘留个信儿,告诉她俺在这里穿的是呢子大衣。”
宋定北走上前来替他上药,在他脑门上揉了揉,笑骂道:“你他娘的一共不认识一百个字,刻的歪七扭八的谁能看懂了?”
现在是坑道作战最艰难的时期,本来应该是白天隐蔽坑道,夜间组织反击。
可能是白天把他们坦克给炸了,他们今天晚上,不光是增加了炮火攻击,还敢派人出来蹦跶了。
五圣山南麓597.9高地,地表阵地反复易手。
主坑道纵深120米,被压缩到仅剩两个出入口,周围遍布敌军的环形工事。
徐行将最后几个鸡蛋,塞进宋定北的口袋,煤灯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
“你个驴日的,都这时候还藏着鸡蛋呢?”
“在角落里发现的。”
“什么玩意儿就角落里?还有没有别的有营养的东西,给弟兄们补补。”
宋定北扯着嘴角,首接抬手在他身上上下搜了起来。
徐行推开他,说道:“还有三条死狗,坑道里没法煮饭,等我回去给你们做好了,明天再送过来。”
宋定北收起了笑容,沉默了好久,低声道:“老徐,别回来了。”说完他用力的抱住徐行,继续道:“你这身能耐有更大的用处!”
“你的战场不该在这三尺战壕,而是应该在新国的晨光里。”
“老宋……”
宋定北推开他,眼眶泛红,却认真的说道:“你个驴日的,怎么回后方养了几个月的伤,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点指导员的素养都没了!”
徐行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心里默念道:确实是换了一个人……
“我们这些人的命,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个的!美帝的第七舰队锁着我们的喉咙,联合国禁运掐着我们的命脉,他们要用钢铁洪流逼我们永远跪着!”
舰队上的炮管子,打不断我们的膝盖,就算是被掐脖子,也压不断我们的脊梁!
“我……”知道了……
“不管你还是不是那个我认识的老徐,在你昨天冒着生命爬了上来的时候,就己经是我一辈子的兄弟了。”
“听哥的,我们的牺牲都是值得的,我们这些土疙瘩,生来就是要垫在历史车轱辘底下的。”
“老宋!”
“不必为我们伤心,我们要是不在了,那你更要替我们为子孙后代搏个清平世界。”
徐行听到这番话后,终于在这场时空交错中,有了认知跃迁。
他是谁不重要,被战火淬过的真正军人,在此时穿透了时光的迷雾。
所谓穿越,不过是历史长河对先辈们迟来的授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