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45年·秋·15岁
章台宫的青铜灯树在夜风中摇晃,十二盏雁首灯的光映在浑天仪上,将荧惑星的轨迹割裂成破碎的血滴。嬴政盯着东南天区,火星正逼近心宿二,赤色光芒穿透窗棂,在青砖上投下扭曲的影,像极了邯郸巷口赵胜弹弓上的铁环。
“王上,成蟜叛军己过泾阳。”蒙恬的甲胄撞在门框上,带来关外的霜气,“末将请命,率铁鹰锐士——”“不必。”嬴政打断他,指尖划过浑天仪上的秦地版图,心宿二的位置正对应咸阳,“天象示警,当以血祭。”
殿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是韩姬的哭号混着甲士的呵斥。成蟜被押解进来时,绣着韩氏玄狐纹的衣袍己被扯破,腰间玉佩只剩半片,正是三年前韩姬送嬴政的那对“秦韩和睦”佩。他忽然想起十岁生辰,韩姬曾摸着他的头说“政儿生得像秦人”,袖口的韩香比赵姬的丹蔻更温柔。
“野种!”韩姬扑过来撕扯他的冕服,指甲划过他左眼下的旧疤,“你不过是邯郸来的贱种,凭什么坐秦王位?”嬴政任由她扯落冕旒,玉珠散落在地,滚向成蟜脚边——那双脚上的履,还是去年他赏赐的秦式云纹履,此刻却沾满叛军的泥。
“母亲!”成蟜喝止韩姬,声音带着十五岁少年的颤音,“莫要激怒王兄……”嬴政望着这个异母弟,眉形与嬴子楚有七分相似,却在眼角带着韩氏的细长,像极了韩姬故乡的丹凤眼。他忽然想起相府密报:成蟜自称“秦王嫡子”,举着韩王的密信,说他“赵女所生,血统不纯”。
“嫡子?”嬴政冷笑,从案头拿起酒樽,青铜表面的虓虎纹在火光下泛着冷光,“知道这酒是什么吗?”成蟜的瞳孔骤缩——樽身刻着“鸩”字,是咸阳宫专赐罪臣的毒酒,三年前吕不韦曾用它处决私通楚使的谒者。
韩姬忽然跪地,鬓间金步摇磕在青砖上:“求王上念在手足之情……”话尾被嬴政踩碎,他的靴跟碾过她的发簪,楚地蕙草纹的簪头裂开,露出藏在其中的韩王密信残片——原来所有的温柔,都是韩王室的细作。
“手足?”嬴政捏住成蟜的下颌,毒酒的苦香钻进鼻腔,“你率军西进时,可曾念过手足?你喊着‘清君侧’时,可曾念过咸阳百姓?”成蟜的指甲掐进他的手腕,指缝里嵌着泾阳的黄土,与邯郸巷口的土质不同,却同样硌人。
“你和赵胜,有什么不同?”成蟜的声音混着毒酒的泡沫,“他用弹弓打你,你用毒酒杀我,你们都踩着别人的血……”嬴政的手忽然顿住,赵胜的脸与成蟜重叠,那年雪地里被踩碎的粟米,此刻在毒酒中幻化成血珠,刺痛他的眼。
毒发的抽搐来得很快。成蟜的血沫溅在他的冕服上,与八岁那年被赵胜打伤的位置相同。韩姬的哭号变成干呕,她终于看见儿子掌心的刺青——韩王室的玄狐,与嬴政在邯郸刻在砖墙上的“秦”字,此刻都在血泊中扭曲。
“王上!”蒙恬的呼唤惊醒了他。嬴政望着成蟜逐渐冰冷的眼,忽然发现他的瞳孔里映着章台宫的藻井,蟠龙的爪子正对着自己的眉心,像极了吕不韦相印上的虓虎,永远带着吞噬的姿态。
“把韩姬送回韩国。”他擦去冕服的血,声音比青铜灯更冷,“告诉韩王,秦韩和睦,始于今日。”蒙恬欲言又止,看着他转身走向观星台,冕旒在身后晃出破碎的光。
成蟜的血在青砖上蜿蜒,遇冷后竟凝结成“秦”字的雏形,禾部的竖画特别长,像柄刺破夜幕的剑。嬴政蹲下身,指尖划过血迹,忽然想起十三岁归秦时在酒坛画的“赵”字,此刻终于明白:权力的地基,从来不是商君的律法,而是必须亲手埋下的尸骸,是将所有可能的背叛,都化作自己王冠上的血珠。
“荧惑为勃乱,残贼、疾、丧、饥、兵。”他对着星空低语,火星的轨迹己偏移,心宿二的光芒却更盛,“但朕的星象,由朕来定。”转身时,成蟜的尸身被拖走,血迹在青砖留下暗痕,如同他在史书上留下的第一笔血色批注。
是夜,咸阳宫的更夫看见章台宫顶有黑影独坐,冕旒垂落如血色帘幕。他们不知道,十五岁的秦王正在背诵《商君书》,声音混着秋风,将“刑赏己诺,信乎天下矣”刻进骨髓——就像成蟜的血,终将渗进咸阳宫的地砖,成为秦人对“背叛”的永恒警示。
次日早朝,吕不韦捧着《吕氏春秋》进谏“亲亲之道”,玉笏上的“去私”二字被嬴政的目光灼出裂痕。他盯着相邦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成蟜临终前的质问,却只是轻笑:“相邦可知,周公平叛,杀的也是亲兄弟?”殿中寒气骤起,再无一人敢提“手足”二字。
退朝后,嬴政来到成蟜的居所,在暗格中发现半幅舆图,韩境的山川被朱砂圈点,旁边写着“灭秦必韩”。他忽然将舆图投入火盆,看“韩”字在火焰中扭曲,渐渐变成“秦”字的形状——原来所有的背叛,最终都会成为他锻造权力的炉火,让大秦的国号,在血与火中愈发耀眼。
章台宫的地砖己被刷洗干净,却在晨露中映出淡淡的红。嬴政摸着腰间的鹿卢剑,剑鞘上的“吕”字暗纹己被他用成蟜的血填满,此刻正与晨光合二为一。他知道,从今日起,再无人敢质疑他的血统,再无人敢动摇他的王位,因为所有的质疑,都将化作他脚下的血路,通向那个让天下俯首的帝王之位。
秋风掠过宫墙,带来关外的战报:蒙恬己击溃成蟜余部,韩王的谢罪使即将抵京。嬴政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忽然想起邯郸巷口的老猎户曾说:“要让狼害怕,就得把它的崽子当着面杀掉。”如今,他杀的何止是狼崽子,更是所有妄图动摇秦王室的野心,无论姓嬴,还是姓韩。
成蟜之血,是他登上权力巅峰的第一祭。这血,洗去了他身为质子的自卑,洗净了韩姬伪善的面具,更让他彻底领悟:在这铁血的秦宫,仁慈是最致命的毒药,而他的手中,必须永远握着毒酒与利剑,才能让大秦的战车,碾碎所有挡路的荆棘。
夜幕再次降临,章台宫的浑天仪上,荧惑星己偏离心宿,却在嬴政的眼中,化作成蟜血凝成的“秦”字,永远闪耀在大秦的星空下,成为他治下的第一块血色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