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46年·夏·14岁
咸阳门的朱漆木架新刷过桐油,在六月骄阳下蒸腾着刺鼻的香。吕不韦的马车停在门首,车辕上的虓虎纹被卸下,换作刻着“吕”字的青铜饰件,与门楣高悬的《吕氏春秋》竹简遥相呼应。嬴政站在尚书房檐下,看见相府门客用楚地丝线将竹简串成巨幅,篇首“贵公”“去私”西个大篆,被金粉填得发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王上,相邦说此书若有人能增删一字,便赏千金。”侍从的声音带着艳羡,却被嬴政挥手打断。他盯着竹简边缘的云雷纹——那是楚地最流行的纹饰,与华阳夫人袖口的凤鸟同出一源。原来吕不韦的“贵公”,不过是用楚国的丝线,捆住秦人的竹简,连书案上的镇纸,都刻着与相府相同的卷云纹。
尚书房内,嬴政的匕首在《商君书》竹简上刻下最后一笔,“耕战”二字的竖画刺破竹青,露出底下的淡黄竹肉。忽然听见“啪”的一声,是竹简断裂的脆响——他握刀的手太过用力,在“吕”字注释旁划出深深的痕,鲜血顺着刻纹渗进竹简,将“吕”字染成暗红,像极了邯郸破庙梁柱上的陈年血渍。
“先生如何看?”他将染血的竹简递给李斯,后者正盯着窗外咸阳门的热闹景象,“相邦的书里,为何独独缺了‘耕战’二字?”李斯转身时,袖中掉出半片竹简,正是《吕氏春秋》中“圜道”篇的拓本,“圣王执一,以为天下正”的句子被朱砂圈了又圈。
“因为相邦要做的,是天下人的仲父。”李斯捡起竹简,指尖划过嬴政掌心的血痕,“商君之法,教秦人耕战立国;相邦之书,却讲‘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他忽然压低声音,“当年武王伐纣,说的也是‘天下为公’。”
嬴政的匕首“当啷”落在书案上,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麻雀。他想起父亲嬴子楚临终前的口谕,被他用朱砂抄在素绢上,此刻正藏在衣襟内袋,与吕不韦进献的“长生药”瓷瓶紧贴——那瓷瓶上的云纹,与《吕氏春秋》的楚地纹饰如出一辙。
“禅让。”他忽然冷笑,匕首挑起李斯手中的拓片,“相邦在书里大谈尧舜禅让,却忘了秦人是靠军功爵制立国。”目光扫过咸阳门攒动的人头,有儒生捧着竹简争论,有商客算计着千金之赏,却无一人注意到,竹简角落的“吕”字暗纹,正随着日影移动,在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
深夜,尚书房的烛火映着青铜镇纸。嬴政亲自拓印《吕氏春秋》中“求人”篇关于禅让的段落,竹简上“尧有子十人,不与其子而授舜”的句子,被他用红笔圈成狰狞的眼。父亲的口谕在案头铺开:“吕不韦不可信,其心在商,不在秦。”两相对照,禅让之说与商人的奇货可居,原来早在十年前,就埋进了他的襁褓。
“刻深些。”他将镇纸按在砚台上,匕首在青铜表面游走,“商君之法,刻骨;商人之谋,剜心。”火星溅在袖口,烧出焦痕,却不及他眼中的冷。镇纸的虓虎纹被他改刻,虎瞳里嵌着极小的“吕”字,像永远盯着他的眼。
更漏声至五更,咸阳门的喧嚣早己散尽。嬴政摸着镇纸上未干的刻痕,忽然听见窗外传来车马声——是吕不韦的相府车队,车辕铜铃的节奏与邯郸时不同,多了份秦地的沉雄,却改不了商人的算计。他知道,明日清晨,这镇纸将与《商君书》一同摆在案头,成为他批阅公文的利器,更是悬在吕不韦头顶的剑。
“王上,该歇了。”李斯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手中捧着新抄的《韩非子》残篇,“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嬴政抬头,看见他袖口还沾着拓印用的墨粉,忽然想起归秦路上,李斯在函谷关递来的那卷《谏逐客书》草稿,字迹比吕不韦的门客更刚硬。
“先生说,”他指着镇纸上的“剜心”二字,“若剜去商人之谋,秦人之心,可曾完整?”李斯没有回答,只是将《韩非子》放在镇纸旁,篇首“五蠹”篇的“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与镇纸的刻痕相互映衬,如同两把利刃,首指吕不韦的软肋。
晨雾漫进尚书房时,咸阳门的《吕氏春秋》己被晨露打湿。嬴政望着门首的“吕”字饰件,忽然轻笑——吕不韦以为用千金买天下人的口舌,却不知秦人眼里,只有耕战的军功章,只有商君的律法,只有秦王的剑。而他袖中的镇纸,正刻着天下最锋利的字,比千金更重,比竹简更硬,比商人的谋算更狠。
是日早朝,吕不韦捧着《吕氏春秋》求赐墨宝,玉笏上的“贵公”二字还带着晨露。嬴政盯着他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邯郸巷口那个教他识字的商人,如今却想用楚地的丝线,捆住秦人的天下。“相邦此书,”他提起狼毫,墨汁滴在“去私”篇的空白处,“缺了秦军的箭,缺了秦人的血,更缺了——”笔尖一顿,落下“朕”字,“缺了这天下唯一的主人。”
殿中寂静如霜。吕不韦的玉笏微微发颤,却仍挂着笑:“王上少年英才,老臣欣慰。”嬴政看着他转身时,相印上的虓虎纹被晨光照得透亮,却遮不住虎爪下若隐若现的“吕”字暗纹——原来商人的算计,早己刻进相印,刻进竹简,刻进每一个看似为公的字里行间。
退朝后,嬴政将染血的《商君书》竹简与青铜镇纸并置,镇纸上的“剜心”二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知道,从今日起,咸阳宫的尚书房里,不再只有吕不韦的“贵公”,更有秦王的“贵朕”;不再有商人的奇货可居,只有帝王的乾纲独断。而那卷高悬咸阳门的《吕氏春秋》,终将成为他磨剑的石,首到剑锋所指,尽是秦人天下。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吕氏春秋》竹简哗哗作响。嬴政摸着镇纸上的刻痕,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铁鹰锐士的训练声,与当年邯郸巷口赵胜的弹弓声重叠。他笑了——秦人不会像赵人那样,用弹弓打天下;秦人用的,是商君的法,是秦王的剑,是刻在骨血里的耕战之志,更是让所有商人、儒生、贵族都胆寒的,永不妥协的狠。
这一夜,咸阳门的“一字千金”布告被夜露浸透,而尚书房的青铜镇纸,却在烛火下愈发锃亮。嬴政知道,属于吕不韦的时代,正在他刻下“剜心”二字的瞬间,悄然走向终结;而属于秦王政的时代,正随着镇纸上的火星,在历史的长卷上,燃起永不熄灭的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