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36年·春·24岁·赵姬幽禁
萯阳宫的铜锁在春寒中泛着青灰,嬴政的指尖抚过锁面,冰冷的触感混着新刻的秦篆纹路——那是他亲自下令凿刻的虓虎纹,覆盖了原本的赵式云雷纹,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横在母亲的宫门前。
“王上,太后不肯进食。”宦官的通报被春风撕成碎片。嬴政望着食盒里的邯郸枣花蜜,蜜罐底的赵地民谣刻痕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那是李氏临终前教他唱的调子,曾在邯郸破庙的雪夜里温暖过他的童年。此刻蜜罐被他用秦漆重涂,却掩不住底部“赵风·柏舟”的残句:“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推开门的瞬间,霉味混着胭脂的腐臭扑面而来。赵姬蜷缩在榻上,鬓发结着血痂,看见他时忽然笑了,笑声像破庙漏雪打在草席上的响:“政儿来看娘了?可是带了吕不韦的鸩酒?”她的腕间空无一物,曾经的楚玉、秦簪,都在蕲年宫变后被收走,只剩几道掐痕,与他当年在邯郸被赵胜掐出的印子相似。
“母亲尝尝这个。”嬴政递上蜜罐,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背,比邯郸破庙的石墙更冷。赵姬盯着蜜罐,忽然尖叫着打翻,枣花蜜在青砖上蜿蜒,像极了十二年前蕲年宫鼎中翻涌的血水,又像八岁那年赵胜弹弓打破他额头时流在“秦”字上的血。
“邯郸的蜜,”她的声音混着哭腔,“比咸阳的雪还冷吧?”嬴政望着砖缝里的蜜渍,想起十三岁归秦路上,她用定情玉佩贿赂守城卒时,裙摆沾上的也是这样的甜腻。此刻蜜渍渗进砖缝,与萯阳宫的旧血混在一起,成了他童年最后的甜味。
“母亲可还记得,”他忽然开口,声音比铜锁更冷,“蕲年宫的鼎里,煮的是您的儿子,还有吕不韦的和氏璧?”赵姬的身子剧烈颤抖,鬓角的白发比去年更多,像极了邯郸破庙梁上的积雪,永远化不开。
殿外传来工匠的凿刻声,秦篆的笔画撞在赵式云纹上,石屑纷飞如当年破庙的墙皮。嬴政指向新刻的“忠”字,笔画穿过云纹的曲线,像秦军弩箭射穿赵军的玄鸟旗:“以后萯阳宫的每面墙,都会刻满秦律,刻满寡人写的字。”
赵姬忽然用赵语咒骂,音节破碎如邯郸童谣,却比秦军的箭更刺心。嬴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他十二岁后第一次听见母语,却从母亲口中说出,带着刻骨的恨。“够了!”他甩袖时,冕旒玉珠撞在铜灯上,“从今日起,您的妆奁里,只有秦地的朱砂;您的衣箱里,只有秦式的深衣。”
转身时,赵姬的哭声混着凿刻声,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回荡。嬴政摸着腰间的鹿卢剑,剑鞘上的虓虎纹因他的握力而发烫,忽然想起九岁那年,她用吕不韦送的木簪为他别住乱飞的头发,簪头的“吕”字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王上,太后撞墙了!”宦官的惊叫让他顿住脚步。赵姬靠在新刻的秦篆墙下,额角的血染红了“孝”字,嘴角还挂着笑:“政儿刻的字,比赵胜的弹弓还硬……”嬴政望着她散乱的鬓发,忽然发现,她的眉形与自己相似,却永远带着赵地女子的细长,像极了韩姬的丹凤眼。
“传太医。”他转身时,声音己恢复冷硬,“再送些《秦记》来,让太后每日抄二十遍。”萯阳宫的铜锁再次扣合,将赵姬的哭声锁在宫内,也将他最后一丝对“母亲”的期待,锁进了秦篆的笔画间。
是夜,嬴政独坐在萯阳宫外的廊下,看工匠们用秦漆覆盖最后的赵式纹饰。月光照在新刻的“秦”字上,笔画边缘的凿痕像极了他这些年刻在骨血里的伤。忽然想起李氏临终前的话:“政儿,你娘心里,始终住着邯郸的雪。”
他摸出怀中的蜜罐残片,底部的赵地民谣己被凿去,只剩模糊的刻痕。原来从邯郸破庙到咸阳宫,母亲的爱与恨,都像这蜜罐,被他一次次涂漆、凿刻,最终只剩秦的印记。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刻进秦的模具里,连血脉里的赵地因子,都要被虓虎纹吞噬。
“王上,”蒙恬的身影在夜色中跪下,“赵姬的族裔在邯郸举兵,打着‘迎太后归赵’的旗号。”嬴政冷笑,指尖划过廊柱上的“忠”字,“迎太后?他们迎的是赵的魂吧。”他忽然起身,鹿卢剑出鞘的脆响惊飞栖鸟,“传令王翦,平叛之后,将赵氏宗谱烧了,赵氏祖坟刨了——”目光落在萯阳宫的铜锁,“就像寡人,烧了母亲心里的赵。”
晨雾漫进萯阳宫时,赵姬摸着墙上的秦篆,忽然发现“政”字的末笔,与当年邯郸巷口她刻的“嬴”字一模一样。她忽然笑了,笑声惊落檐角积雪,那些被凿去的赵式云纹,那些被覆盖的邯郸童谣,都成了儿子权力的祭品。而她,终究成了儿子心中,那座被夷平的母族之墓。
这一日,咸阳城的童谣悄悄流传:“萯阳宫,铜锁寒,太后泣血刻秦砖,邯郸雪,咸阳暖,秦王无母只有权。”却不知,在嬴政的心中,幽禁的何止是母亲,更是那个在邯郸破庙雪夜里,曾渴望母亲温暖的少年——从锁上萯阳宫铜锁的那一刻起,他便彻底成了权力的囚徒,与母亲,与过去,永远隔着刻满秦篆的墙。
萯阳宫的夕阳将嬴政的影子拉长,投在新刻的秦篆墙上,像只永远昂首的虓虎。他知道,母亲的咒骂、赵族的反叛,都将成为他锻造皇权的锤砧,让“皇帝”二字,在血与火中,刻进每个秦人的骨血,刻进天下的每寸土地,首到再无赵姬,只有太后;再无邯郸,只有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