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狂欢

“查狄伦”号的兄弟们是风暴的中心。

勋章？它们早己被粗鲁地扯下，随意地塞进了皱巴巴的口袋，或许明天醒来就不知掉在了哪个角落。崭新的、勒人的深蓝色制服？那件虚伪的“盔甲”早己不知被甩到了吧台的哪个角落或被某个醉醺醺的同伴当成了坐垫。取而代之的是敞开的、油渍斑驳的水手衫，卷到上臂的肮脏毛衣，还有那无论如何擦洗都带着战场痕迹的、粗犷的脸庞。他们彼此拥挤着，勾肩搭背，汗津津的胳膊搭在兄弟的肩膀和后颈上，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每个人的脚步都下意识地跟随着风琴粗犷有力的节拍。

“吼——嘿哟！” 一声嘶哑的齐吼，像冲破压抑风暴的雷鸣。

“再来一口！为了该死的炉堡！” 有人举起粗陶杯，澄黄的液体溢出泡沫，洒在周围人身上，引来一阵更响亮的咒骂和笑声。

“为了‘查狄伦’！为了船没沉！干！” 另一个声音吼道，带着劫后余生的无限庆幸和得意。这声音迅速得到了几十个喉咙的狂热响应。

他们随着风琴的曲调，集体左摇右晃。脚步并不整齐，甚至有些杂乱，肩膀用力地碰撞着邻人，身体大幅度地甩动，仿佛脚下踩的不是油腻的石板地，而是在波涛狂涌的甲板上奋力维持平衡。每一次晃动都充满了用不完的蛮力，像是要把压抑在骨髓里的恐惧、伤痛和那场死里逃生的震撼全都甩出来，甩在这酒吧烟雾缭绕的空气中。

一个年轻的水兵——我还记得他在船坞队列中，崭新礼服下透出肩部绷带的暗印——此刻敞开了衬衫，脖子上赫然吊着绷带，受伤的胳膊耷拉着。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疯狂的摆动。他仅剩的一只完好手臂用力箍住旁边一个胖大轮机士的脖子，两人跟着节拍疯狂地踩踏着地面，仰头大笑，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白光。每一次甩头，他脖子上的绷带都随之飞舞，像一面怪异的胜利旗帜。

角落里，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上弹手——我在指挥塔里记得他那张布满煤灰、永远紧抿的嘴——此刻正笨拙地搂着一个的吧女，想学着别人的样子旋转，却好几次差点带着两人一起栽倒。吧女尖声笑着，假发歪斜，毫不在意地贴在他身上。他黑红的脸上堆满了从未见过的、带着窘迫却又极度开怀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撕开了他僵硬的面具，露出一张年轻得有些陌生的脸。他一边笑着，一边试图掩饰自己蹩脚的舞步，结果引来更大的哄笑。

地上黏糊糊的，早己被打翻无数次啤酒、烈酒和不知名的液体浸透。碎掉的陶杯和玻璃碎片间或可见，但没有人在意。靴子踩过污渍，踏着节拍，发出沉闷的声响。汗珠顺着紧绷的额头、后颈滚落，汇入军装的衣领。歌声完全变了调，五音不全的嘶吼取代了《帝国荣光进行曲》的庄严，歌词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夹杂着各种俚语和谩骂，充满了对死神的嘲弄和对生存的原始歌颂。

“干杯！为了脑袋还在脖子上！”

“干杯！为了该死的‘老姑娘’（查狄伦号的昵称）还能漂回来！”

“干杯！为了帝国胜利！也为了老子们还活着！”

每喊出一声，就是一次猛灌。劣质的啤酒、兑水的劣质朗姆酒，带着灼烧感滚下喉咙，转化为更狂热的能量，注入到疯狂的摇摆中去。

风琴手似乎也被这近乎癫狂的热力感染，双脚更加用力地踩着踏板，风箱拉得呼哧作响，粗哑的旋律陡然拔高，如同破浪的船鼓足最后的蒸汽冲上浪峰！鼓点变得更加密集、疯狂！

“噢——吼——！！！”

所有人像被电流击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他们勾肩搭背的身体一起剧烈地前后晃动，然后猛地向后一仰！那一瞬间的失重感，仿佛船只在惊涛骇浪中再次向下扎去。整个酒吧都在这种野蛮的、充满生命力的节奏中共振。空气灼热得让人窒息，却又充满了令人血脉贲张的生机。战争？死亡？皇帝的命令？冰冷的钢铁伤痕？所有沉重的、灰色的东西，都被这浑浊的、嘶吼的、狂舞的飓风暂时卷走了。剩下的，只有滚烫的血液，咆哮的胸膛，确认彼此存在的肢体碰撞，以及对这劫后余生、还能举杯痛饮的，最纯粹、最狂放的庆祝！每一滴酒精都是勋章，每一次碰撞都是凯旋的礼炮，这污秽不堪的“老锚地”，此刻成了他们唯一的、真实的胜利广场。

我独自坐在吧台的最角落，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苦艾酒（Absinthe），它的碧绿颜色在昏黄灯光下像一个诡秘的漩涡。（苦艾酒有致幻效果）震耳欲聋的声浪、浓郁的汗味与酒精气息、疯狂的晃动身影……这一切包围着我，却似乎与我隔着一层薄薄的、冰冷的玻璃。看着我的水兵们在酒精和忘我的摇摆中短暂地摆脱了绷带和新制服的束缚，变回了一群活生生的、用力嘶吼、碰撞、大笑的人——一群被命运从钢铁坟场里踢打出来的、还能痛饮的活物。

他们为祖国胜利干杯，为战舰奇迹般的返航干杯，但内心深处最大的那声“万岁！”，一定是献给他们自己——献给他们顽强地、跌跌撞撞地从未知的深渊边缘爬回了这个散发着啤酒香和汗臭的世界。

风箱还在嘶叫，靴子还在用力踩着地板，粗豪的笑骂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在这片充斥着烟臭、酒沫和原始欢腾的泥沼里，“查狄伦”号的利刃尚未重铸，但它的灵魂，正借着这粗劣的酒精和野蛮的节奏，在沉重的创伤下，倔强地、不顾一切地，搏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