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林”港,从来不曾如此拥挤。
帝国海军部的深灰色装甲船坞,如同钢铁巨兽般趴伏在海湾深处,此刻却被一种近乎亵渎神圣的喧嚣填满了。它那高耸穹顶下回荡的再不是机械的精密律动或纪律严明的指令,而是沉闷的、持续不断的撞击与撕裂声——铁锤猛击扭曲龙骨校正支架发出的巨响、乙炔焰切割废钢时喷薄的白炽光与刺鼻烟尘、起重机吊索绞紧时钢丝呻吟的刺耳摩擦……整个船坞化身为一座庞大的外科手术台,无影灯是探照灯惨白的光柱,手术对象是遍体鳞伤、内脏外露的钢铁巨兽们。
“查狄伦”号被拖拽着,在这片由钢铁废料、流淌的冷却液和疲惫至极的人们构成的沸腾泥沼中艰难挪动。它的舰艏像被熔岩啃噬过一样呈现出扭曲的破口,那门曾喷吐过毁灭的中置500毫米主炮塔如同一个被砸歪头颅的巨人,勉强固定在甲板上,炮管低垂,指向粘稠油污中漂浮的某种碎片。舰体上随处可见临时焊接的巨大补丁,焦黑的边缘和锈蚀的颜色形成丑陋的疤痕,蒸汽管道的残骸像脱落的肠子般从裂口垂下。每一次船坞支架承受它的重量而发出痛苦的呻吟,都仿佛这头巨兽在无意识中最后的喘息。
它并非孤身。它的姊妹,或者说,第三战巡中队——另外几艘在维多利亚血火之夜幸存下来、但同样残破不堪的高卢战列巡洋舰——如同搁浅的鲸群,散落在邻近船位。扭曲的装甲、洞穿的烟囱、歪斜的指挥塔……它们无声地诉说着那炼狱般的夜晚所付出的代价。
然而,就在这片满目疮痍、机油与焊锡气味刺鼻的背景中,一场反差强烈的仪式正在船坞中央一块被紧急清理出来的、相对平整的空地上进行。
空气凝重得如同未散尽的硝烟。
军乐队——从他们几乎崭新的制服和脸上残留的舟车劳顿痕迹看,无疑是刚从前线某个相对安全的角落急调而来——笔首地矗立着。他们竭尽全力吹奏着旋律恢弘的《帝国荣光进行曲》。黄铜号口在惨白灯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曲调试图用庄严的音符挤开弥漫的机油和焊锡气味,却在船坞深处传来的持续不断的钢铁轰鸣与撞击声中,显得异常苍白而吃力。每一次重锤的砸落,都像是在乐谱中强塞进一个不和谐的重音。
乐队正前方,伫立着几排同样违和的身影——“查狄伦”号还能站立的舰员。他们脸上的硝烟痕迹己被用力搓洗过,留下深深浅浅的灰白印痕,许多人身上裹着泛黄的绷带,从厚实军服下隐约透出血迹。深蓝色为主调的军礼服是刚从岸上仓库紧急领出来的簇新货,尺寸不合身、肩线僵硬地紧绷在身上,崭新的深蓝布料与舰员们脸上深刻的疲惫皱纹、粗糙皲裂的双手形成了刺眼的对比。新熨烫的褶皱与崭新的勋章绶带纹路一样,笔首锐利得不近人情。勋章绶带的亮色丝线在幽暗的光线下像一道道流淌的血痕或火线。崭新的礼服与伤痕累累的脸庞和身体之间,存在着一道无法弥合的巨大裂缝。风带着的腥咸气息,吹过船坞深处冷却塔喷出的蒸汽水雾,也吹动他们胸前崭新的绶带,丝线在幽暗光线下冰冷地闪烁。
我站在队列的最前列。崭新的司令官制服——那厚重的深蓝色呢料、金色的肩穗、繁复的镶边——如同另一层不合身的装甲板,沉重地压在肩头。每一次深呼吸都能清晰地嗅到崭新的呢绒那股刺鼻的化学气味,与舰内尚未散尽的焦糊、血腥以及机油的混合味道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虚伪冰冷的距离感。我几乎能感觉到皮肤与这层陌生布料摩擦生出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