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体在高速转向带来的漫长离心力拖拽中,终于开始缓缓回复水平。巨大的惯性让一切都在摇晃。玛丽安塞进布伦努斯胸前绷带缝隙的那根针剂空管,在最后一次剧烈颠簸中无声地滑落出来,滚落在冰冷沾满血迹和油污的甲板上,发出细微的“铛”的一声。
医务官的手依旧死死压着那处开始缓慢渗血却再未喷涌的肩颈绷带。布伦努斯那只扣紧金属环扣的左手,指关节己因用力过度而泛出死白,但她的手没有松开。那只睁大的、深潭般的黑色右眼,此刻瞳孔深处依旧燃烧着那点无法磨灭的火焰,但眼底却无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浓重的疲惫灰烬。视线开始微微涣散、晃动。肩膀上的巨大痛楚、失血带来的冰冷缺氧感,与强行提振意志所消耗的精神力如同两条毒蛇,在争夺她意识的边界。
我推开想要搀扶我的副官,踉跄着走到担架旁。血腥味、火药味、汗味和她衣领上那洗得发白棉布残留的旧味混杂在一起。甲板冰冷。她的视线艰难地移动到我脸上,瞳孔焦距似乎花了点时间才清晰起来。
我沉默地俯身。目光扫过她被绷带缠绕的颈项,掠过她胸前那再次被新鲜血渍染透的深蓝军服衣领。然后,我的左手抓住了她那只依旧死死扣着金属环扣、己经僵硬得如同五根冰冷铁条的手指。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皮肤下因剧痛和紧张而紧绷如钢丝般的肌腱在跳动。很烫。那是生命燃烧的温度。
另一只手则动作有些滞涩地探向腰间厚重的帝国海军将官佩剑。剑鞘上的金鹰纹饰冰冷坚硬。我解开配剑的搭扣锁片——金属摩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慢慢地将这柄象征舰队最高指挥官权柄、此刻剑鞘也沾着油污弹屑和几点暗红血痕的长剑,沉稳地、但极其清晰地放进布伦努斯那因伤而无力松开、只能虚虚垂落在担架边缘的左手掌心——那只曾紧握染血旗枪的手。
她的掌心冰冷,布满细微的擦伤和战时的污迹。但就在那冰冷的、沾血的剑鞘触及她掌心皮肤的刹那,布伦努斯那只燃烧得有些涣散的眼睛深处,猛然爆发出一束异常明亮的锐光!如同被重锤敲击而迸出火星的生铁!
她的左手——那只重伤后本应失去大部分功能的左手——五根冰冷的手指以一种近乎本能的痉挛,猛地向内收拢!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力量,如同受伤猛兽最后一搏时反咬的獠牙,死死地、牢牢地、攥住了腰剑剑鞘冰凉的金属鞘身!指关节因巨大的力量再次绷出青白色,伤口被巨力牵动,肩颈处的绷带瞬间又被狠狠撕裂开一线,暗红色的血像缓慢推进的法军步兵线般迅速沿着绷带边缘蔓延。
但没有一滴血落下。她的眉头甚至没有因这剧痛而真正蹙起!那张因失血过量和剧痛折磨而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骤然被点燃的、近乎狂热的神采从瞳孔深处爆发出来!像是濒死的野兽在巢穴被入侵时才会展露的那种终极凶性!
她的身体猛地绷紧向上,带动着担架都发出咯吱的呻吟!肩膀伤处的压迫和痛苦被这瞬间的爆发完全碾碎!那只原本因疼痛和药剂作用而微微下垂的、独眼右眼,此刻猛地睁大到极限!瞳孔因激烈的情绪而剧烈收缩!一股蛮横无比的意志仿佛从她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比任何强心针都更有效!那目光死死锁在我脸上,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含混、却被意志磨砺得如砂石般粗粝的、源自灵魂的回应:
“呜——噫!”
这不是清晰的话语。更像是一头被从濒死状态强行刺激而咆哮起来的高卢战兽,从破碎脏腑深处挤出的、混杂着愤怒、不屈、杀机以及最后一丝对权柄绝对效忠的嘶吼!带着血的腥气,带着铁的硬度!
这声嘶吼被舰体最后猛烈的转向震颤和引擎的咆哮所吞没。担架猛地向后一滑!
舰桥的传声筒里,玛丽安如同刀锋切割般的声音穿透了一切噪音:“确认!厌战主炮群转向锁定十五中队!我们脱出她最优射程!将军!第二集结点坐标确认!可以——全速撤离!”
就在她的吼声中,“查狄伦”号庞大而千疮百孔的舰艏猛地彻底切过最后的转向角度,将侧后方那铁灰色的巨大阴影抛离!带着满身硝烟与伤痕,舰体终于进入了相对安全的奔袭轨道!速度开始稳定提升!
脚下的震动频率在升高。引擎的嘶鸣变得稳定而持续。不再是垂死的挣扎。而是劫后余生的奔跑。我扶着舱壁,目光扫过舰桥角落——勒克莱尔正大声指挥后续转向细节,通讯兵们的手指在残破的控制台上跳跃,传递新的指令。
担架的位置,血终于从她攥得过于用力的指关节下方压着的绷带边缘渗出,缓缓滴落在冰冷的甲板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啪嗒声。医务官面色苍白地、用尽全身力气按压着伤处。布伦努斯攥住腰剑剑鞘的左手用力过度而指节青白泛紫,因失血和剧痛而微微颤抖,但力量丝毫不减,仿佛那是她生命唯一的支点。
她那只紧盯着我的右眼瞳孔深处,那燃烧的、凶狠的火焰光芒终于开始无可避免地慢慢沉降、熄灭,化为一片更深邃、也更凝练的疲惫灰烬。眼皮开始沉重地、顽强地下坠。视线在强硬的意志与身体的本能崩溃之间拉锯,开始模糊、晃动、失焦。肩膀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冰冷缺氧感最终拖住了她昂扬起来的意志。急促而吃力的喘息再次占据上风。
但就在她的眼皮即将完全合拢、意识坠入失血黑暗前最后一秒。那只一首攥着权柄腰剑剑鞘、纹丝不动的左手,五根僵硬冰冷的手指,却突然松开了半分力气——不是放弃,而是以一个精准到可怕的姿态和角度,缓慢地、沉重地在冰冷沾血的剑鞘表面滑动了一下。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剑柄吞口处——那个象征着帝国鹰徽的雕刻纹章之上。
食指指腹轻轻地、纹丝不动地,压在了那冰冷金属雕刻的鹰头上。
然后,那只凶狠到噬人的、布满血丝与灰烬的右眼,如同耗尽了所有能量的探照灯,在确认了指腹下那鹰徽的冰冷触感后,终于沉沉地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