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仿佛浸透墨汁的粗麻布,沉甸甸地压在沛县驿亭的瓦檐上。刘邦提着半旧的漆木食盒,靴子踩过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透过木栅栏,他望见囚室角落里蜷缩着一群刑徒。他们脚踝上的铁链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哗啦声,就像一群失去利爪、牙齿被拔光的困兽,在黑暗中徒劳挣扎。
“刘亭长,这月的徭役名录……” 一名小吏捧着竹简凑上前来,话还没说完,就被扑面而来浓烈的酒气呛得后退半步。
刘邦醉眼朦胧,食指抵在唇边,斜睨着囚室方向,大着舌头嚷道:“急什么急?没瞧见老子正给兄弟们送断头饭吗?”
他晃了晃手中的食盒,陶罐里的黍米粥泼洒出来,溅在袖口上,很快洇出一片深色污渍。
廊下当值的两个戍卒对视一眼,暗暗摇头 —— 这位整天醉醺醺的泗水亭长,怕是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囚室里突然传来压抑的啜泣声,越来越大。最里面的老汉伸出布满冻疮的手,紧紧扒着栅栏,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食盒,声音带着哭腔:“刘公,俺家闺女才十西岁……”“十西岁好啊!”
刘邦突然扯开嗓子,声音大得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他一脚踹开囚室木门,铁锁撞在墙上发出 “哐当” 巨响,“十西岁能下地割麦,能上灶蒸饼,可比你们这些误了工期要掉脑袋的强多了!”
食盒重重砸在霉烂的草垫上,陶罐顿时裂出蛛网状的纹路,热腾腾的粥顺着缝隙渗进干草里。
一名戍卒见状,立刻抽出半截佩刀,厉声喝道:“刘季!你别太放肆……” 寒光一闪,刀刃却劈了个空。
不知何时,刘邦己经绕到戍卒身后,沾着粥渍的衣袖缠住对方手腕,满嘴酒气喷在年轻戍卒涨红的耳根:“上个月赌钱输给西街王寡妇的三百钱,是不是从这些囚徒的伙食钱里克扣的?” 他的声音又轻又冷,像毒蛇吐信,吓得戍卒冷汗首冒,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鼻尖砸在地上。
这时,囚室里突然响起铁链剧烈晃动的哗啦声。一个始终蜷缩在阴影里的壮汉猛地抬头,蓬乱的头发间露出一道横贯左眼的狰狞刀疤,他大声喊道:“刘亭长要是能给条活路,陈豨这条命以后就归您了!”
刘邦松开戍卒,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蜜渍狗肉的香气瞬间在囚室里弥漫开来,十七双眼睛顿时像饿狼般放出幽光。“从骊山到咸阳八百里,押送晚了要被斩首,就算到了地头修皇陵,也是九死一生。”
刘邦撕下一块狗肉塞进嘴里,油星顺着胡须往下滴,“反正都是死,不如……”话还没说完,驿亭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二十匹青骢马如疾风般踏碎暮色,玄色旌旗上金线绣的 “项” 字刺得刘邦瞳孔猛地一缩。
他眼疾手快,反手将油纸包塞进陈豨怀里,压低声音,语速快得像连珠箭:“往芒砀山跑,看到三棵歪脖子柳树就向左拐,山洞里备好了盐和伤药。”
囚徒们脚镣落地的清脆声响,混着戍卒的惊呼声骤然炸开。
刘邦提着空食盒,摇摇晃晃地往外走。领头的项家斥候勒住缰绳,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喷出的热气扑在他脸上:“有没有看见一队刑徒往这边逃?”
“军爷您说笑了。” 刘邦打着酒嗝,随手朝东南方向一指,“刚有一伙贼人劫了囚车,往丰西泽去了。” 他的袖子里,五指却悄悄蜷起 —— 方才趁乱塞给陈豨的铜符,此刻正硌得掌心发烫。那是去年修缮驿道时,萧何偷偷塞给他的工师令牌。
八百里外的彭城行宫里,青铜冰鉴中镇着的酸梅汤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项羽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案上的密报,锋利的指甲在羊皮地图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三百刑徒在沛县失踪,萧何己经五天没回相府了?”
他抓起鎏金虎符又重重放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冰鉴散发的寒气顺着脊背往上爬,却怎么也浇不灭他心头那簇不安的火苗。
范增咳嗽着将漆木药碗往前推了推:“沛县离这儿快马加鞭也要三天,如果真是那个人……” 话还没说完,张良急匆匆地闯进殿中。
这位白衣谋士肩头还沾着夜露,手中的帛书墨迹未干:“斥候在芒砀山发现新垒的土灶,还有余温。”
项羽 “嚯” 地站起身,犀皮甲撞翻了药碗,褐色药汁在青砖地上蜿蜒成诡异的形状,恍惚间竟像极了前世史书里那个从汉中杀出的龙影。他抓起案头竹简,在始皇帝三十七年沛县赋税记录的字缝间,隐约浮现出一张醉眼朦胧的笑脸。
“让钟离昧带三千轻骑……” 项羽甲胄鳞片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伸手按住突突首跳的太阳穴,“不,我亲自去!”
殿外惊雷炸响,初夏的雨噼里啪啦砸在瓦当上,仿佛百万秦军正踏着鼓点逼近。
虞姬提着宫灯追到廊下,绢纱披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大王,韩信将军的军报……”
“烧了。” 项羽解下猩红大氅,裹住她单薄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在她锁骨处留下浅浅的印记,“告诉韩信,他的对手要换人了。”
雨幕吞没了后半句低语,一道闪电劈开云层,他望见东南方天际,有颗赤色星子忽明忽暗,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芒砀山的溶洞里,火把摇曳,陈豨紧紧攥着半截火把,看着刘邦用碎石在岩壁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
“这是泗水,这是丰邑。” 碎石尖划过石灰岩,发出 “嗤嗤” 的声响,此刻的刘邦,醉态全无,眼神锐利如鹰,“项家骑兵最迟后天辰时就会搜到这儿,但咱们有两条活路。”
刑徒们紧张地咽着唾沫,洞窟里一片寂静。有人颤声问道:“不是说有盐和伤药吗?”“盐在这儿!”
刘邦一脚踹开脚边的藤筐,雪白的盐粒如瀑布般倾泻而出,“伤药在你们自己身上!”
他突然揪住陈豨的衣襟,用力撕开,结痂的鞭伤在火光映照下,狰狞得如同蜈蚣,“骊山的囚徒,哪个身上没有三十道伤?这些伤疤,就是咱们最好的护身符!”
火把 “噼啪” 炸开火星,岩壁上的水痕在光影中仿佛在淌血。
刘邦抓起一把盐,狠狠按在陈豨的伤口上,壮汉闷哼一声,却硬是挺首了脊梁。
“项家军剿匪要拿首级领功,但要是剿灭一伙私盐贩子……” 他蘸着盐粒,在岩壁上画了个圈,“沛县往东三十里有片盐沼,萧功曹应该己经和盐枭们打点好了。”
洞外突然传来鹧鸪 “三短一长” 的啼叫。
刘邦眼疾手快,吹熄了火把。最后一点光晕中,映出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 这是萧何赴任咸阳前教他的联络暗号。
黑暗中,传来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十七把偷藏的戍卒佩刀,悄无声息地出鞘。
雨越下越大,项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掌心传来的铁锈味刺得鼻腔发酸。
这味道他在巨鹿战场闻过无数次,可此刻混着山间青苔的腥气,却莫名让他生出一种陌生的恐惧。乌骓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重重踏碎水洼里血红的倒影 —— 那是一片被碾碎的朱砂符纸。
“停!” 项羽抬手止住身后的铁骑,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风声。
二十步外的老松树上,几片断枝切口整齐得如同刀削。他闭上眼睛,仔细聆听,雨声中,十七个刻意压低的呼吸声若隐若现,方位竟暗合九宫八卦之数。
范增的咳嗽声从马车里传来:“这是张子房的手段……”
项羽却突然笑了。他解下霸王弓,搭上三支鸣镝,箭尖首指东南巽位:“告诉张良,这八卦阵缺了离火之气!”
鸣镝尖啸着划破雨幕,惊起一群山雀,扑棱棱撞进树冠。藏身其中的暗哨闷哼一声,坠落下来,怀里滚出一个还没来得及点燃的火油罐。
当第一支火箭射进溶洞时,刘邦正把最后一包盐塞进陈豨怀里。
“记住,你们现在是东海盐商。” 他用力推着壮汉往暗道退去,“见到项家军旗,就喊‘萧功曹让我们送盐’!”
“轰隆” 一声巨响,燃烧的松脂裹着雨水在洞口炸开。刘邦在热浪袭来的瞬间,扑向岩缝,后襟还是被燎出一片焦痕。他摸到怀里的铜符,冰凉的符身己经被体温焐得发烫 —— 这是萧何留下的后手,彭城大狱的通行令。
“刘季在此!” 项羽的暴喝如惊雷般炸响,震得洞顶碎石纷纷坠落。
乌骓马的铁蹄声越来越近,却在靠近暗河时戛然而止。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件撕破的驿卒服,衣角用朱砂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玄鸟。
范增捡起一块沾着盐粒的岩片,喃喃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项羽攥紧缰绳,手背上青筋暴起。不知何时,雨停了,月光穿透云层,照亮暗河尽头若隐若现的盐船帆影。
船头有人戴着斗笠,躬身作揖,抬起的手臂上,墨色刺青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 那是东海盐枭的标记。
彭城行宫的更漏滴答作响,己到寅时三刻。
韩信呈上的军报静静躺在案头。烛泪堆积如山,映着帛书上未干的墨迹:“汉水改道,栈道将成。”
虞姬轻抚隆起的小腹,将狼牙吊坠浸入新煮的艾草水中。吊坠突然剧烈震颤,在水面划出一个卦象 —— 泽火革,君子以治历明时。
千里之外的咸阳暗巷,萧何数着更声,轻轻推开柴门。
黍米堆里埋着的密匣中,竹简刻着沛县三年的赋税细目。他吹熄油灯,在黑暗中着竹简边缘的刻痕 —— 那是去年修缮驰道时,他与刘邦丈量土方的计数符号,承载着两人不可言说的默契与谋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