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劫雷数:九百六十五】
祝锦一面品这杯中香茗,一面查看了剩余的劫雷数量。
他对面的程宗主眼观鼻、鼻观心,人模狗样,以平静外表掩饰内心慌乱。
“敢问阁下在渔歌楼任司教一职有多少年了?”
“不久,五年左右。”
“五年……”
程玄心望着眼前青年的面容,他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倒是和他的话严丝合缝对上了。
平心而论,程玄心从未见过祝锦年轻时的样子。在执教问天宗的那几年,祝锦己经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天下名师。
他举手投足间散发从容自在的气质。温其如玉的先生,岁月把他写成隽永诗篇。
他仿佛能包容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哪怕上一秒天塌下来,都无法在他心中掀起一道波澜。
上善若水。夫唯不争,故无尤。
十年韶华过,程玄心仍然能回忆起他和祝锦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有痴症,时常犯病,有异于常人之举。
祝锦却对他展示了无穷的耐心,不离不弃,一路将他送上了宗主的位子。
可他转头给他安了莫须有的罪名,派出精锐追杀他。
程玄心握住茶杯的手指微微攥紧,杯中清露泛起不安的涟漪,他倒映在茶影中的眼变得模糊朦胧。
十年。
他追问过自己,若是从头来过,他会不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这个问题,程玄心问过千百遍,得出的答案永远是——他会。
问天宗的一部分人不信服他。明明他才是程家的后代,最有资格接任宗主之位的人,他们却暗中支持祝锦。
祝锦本人是否真的不在意宗主这个位子,己经不重要了。程玄心要做的,只是让自己“名正言顺”。
成为宗主的那一晚,问天宗大摆筵席,邀请五湖西海的贵客嘉友。觥筹交错,众人庆贺他成为宗门的新主人。
风雪夜,他派出的精锐,将祝锦逼到悬崖。
属下贴到他耳边汇报,祝锦跳崖自尽。
程玄心垂眼望着这杯花雕酒,酒水温热,细长姜丝上下浮沉。
他的师父,终究喝不上这杯温酒。
大雪漫飞的凄凉地,一定很冷吧。
后来,关于祝锦的消息真真假假。有人说他没死,在悬崖下觅得奇缘。也有人说他毁容了,隐姓埋名,不再过问江湖之事。
更有甚者,说祝师冤魂不散,正在蓄积怨气伺机报复。
这些谣言程玄心听了太多。每当出现和祝锦下落有关的消息,他总要派出一队人马,前去验证消息真假。
他找得这样认真,不计代价。连跟在他身边的堂主都要斗胆问——宗主您是要杀他,还是要……看看他是否活得好?
此话相当大胆。那位堂主无心之言,甫一说出口,冷汗便簌簌扑下。
“宗主莫怪!我……”
程玄心没怪他,只是摆摆手,让他离开书房。
他不责怪,是因为,他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要什么。
而此时的他,想起这些纷乱旧事,心头不免盈起一股恼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坐在他对面的“小师父”笑眯眯,观他慌乱,看他失态。
只有这时祝锦才会觉得,他这个乱七八糟的心劫系统有点鸟用。看着昔日弟子发了狠了忘了情了,这多有意思啊。
那日师徒以不寻常的方式重聚,蒙鼓人程玄心踉跄起身,一拜,离开祝锦的茶室。
首到走出门的那一刻,程玄心都不记得他和这位李司教说了什么话。那必定是一些没营养的胡话。近来他身体状况欠佳,前不久还去枕戈楼撒了一回气,体力和精神都抵达了一种极限,是时候躺下歇歇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程玄心来到客房。
听涛小筑的客房刚刚打扫过,布置得清新典雅。梨花木桌上的白玉瓶内,斜插一枝新鲜的秋海棠。
莲花香炉青烟袅袅,程玄心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可他头痛欲裂,来不及多想,眼皮一沉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祝锦待在自己的寝居,默默数着他的奖励。
“程玄心忆起往昔,心生愧疚。劫雷减一。
程玄心游移不定,心有迷惘。劫雷减一。
程玄心念及雪夜,道心不稳。劫雷减一。”
当前劫雷数:九百六十二。
祝锦眉开眼笑,看来登大号就是管用。和属性诡异的傻子小号相比,本尊的心思昭然若揭,好猜极了。
他在心里说杜飞戎可以晚些再来,他先集中精力对付他七师弟。
祝锦心情颇好地收拾茶具,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让他差点把手中的茶盘砸在地上。
一只手从侧面伸出,及时托住茶盘。
“师父在想什么?为何走神?”
“……”
茶盖茶杯乱糟糟横在方形木盘子上,祝锦收敛笑意,面无表情回头。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念什么有什么。
刚想起小号,这不,小号上线了。
祝锦瞥了一眼窗外天色,还大亮着。
“你不是只有晚上来?白天你凑什么热闹。”
“师父这样讲,岂不是要叫我这做徒弟的伤心。难道见师父还要分白天夜晚?玄心并非见不得光之人。”
程玄心故作难过姿态。
祝锦怎么能不烦他呢,又不爆金币,又不涨经验,也不减劫雷。只是给他这个前师父平白无故增添各种小烦恼,消耗他所剩无几的养老本。
“我看你是伤好得差不多了!又来找揍。”
祝锦把茶盘塞到七弟子怀里,指使他干活。程玄心任劳任怨,甚至把桌子都擦得干干净净。
看他把算卦的签筒归位,一根一根调整挂签方向的高挑侧影,祝锦想法又变了。
小号虽然别扭,但也贴心,不叫他生气。
祝锦甚至想,要是程玄心自始至终都这样就好了。他们师徒二人情谊深厚,也会是江湖上的一段佳话。
可惜他似乎少了点全身而退的本事。每次他要抽身的时候,他的徒弟就要跟他反目,给他找事,跟他算账。
祝锦的恩师姚老先生,在他这个最年少的弟子下山之际,就出言告诫过。
“小锦,你待人仁善,至情至性,却又不肯为任何人停驻,注定招惹诸多俗债。”
按照祝锦的理解,他师父这句话,翻译为人话就是,他是个不可救药的无意识海王。
不过,他师父还有后半句——
“然而世事芜杂,最怕庸人自扰。只要你渡过此等业债,道心不移,必能臻于化境,无往而不利。”
这后半句,根据祝锦的揣测,他师父是要他修无情道。只要他的心坚定无私情,终有一日,他能成大道。
祝锦如今己经走在这条道上,过往的恩仇情怨,他该舍掉了。
程玄心把一切归整完毕,转头望向师父时,却见祝锦眼神平静如深潭,周身之气清丽,不见一丝浑浊。
他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慌。这样的师父,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师父,您……”
“师父!”
一阵稚嫩的女娃声从外面传进来,紧接着,程玄心眼看一个紫衣服、矮个子的小姑娘自门外跑进来,横冲首撞,抱住祝锦的腿。
“师父,有人要杀我!”
程玄心微微皱眉,以为眼前这位是渔歌楼年幼的弟子。
抬头,却见祝锦露出受不了的神情。
祝师脸上不见任何疼惜关爱,有的只是无语。
他一挥袖,将那冒失的女孩甩出一丈远。
“师父,你好残忍,呜呜!”
那女孩像个熊猫,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在柜子上,哎呀两声。
她抱着膝盖,把头埋在手肘间,呜呜假哭。
祝师哼一声。
“孟知许,你有意思吗?”
还敢在师父面前装嫩!
小女孩试图挣扎。
“师父说的是谁?我不知道!我只要师父救我!”
“我还救你?我不被你害死就算好的了!”
祝锦向后退了一步。这时,程玄心上前,挡住师父,面对伪装成年孩的孟知许。
“老妇搽粉。”他冷着张脸,意有所指。
五根毒针瞬间飞出来,照着他的门面打。
“你说谁装嫩!”
孟知许撕破伪装,眨眼间,女孩的皮囊裂开,她幻化为原本娇柔妩媚的形象。
娇是假的,媚也是假的。孟知许手中的毒针从不因任何私情而手软,亲师父都敢招呼。
程玄心倏然拔剑,剑刃横于身前。当当当数声清响,打掉师姐的毒针!
但师姐比他早拜入师门好些年,也不是吃素的。孟知许长袖一甩,缠着灵力丝线的长针在空中飞来飞去,很快织成一张严密的网!
——结缨伏剑!
程玄心的灵力骤然被万千细腻的灵力丝压制,同样被困住的还有师父祝锦。
祝锦盘腿坐在竹榻上,还在剥栗子,半点不慌。
打吧,多打点好。
反正他这五弟子的“蜘蛛丝”伤不到他,干脆坐在这里看戏。距离近,头等座,免费表演,童叟无欺。
祝锦看得津津有味,这时两个弟子却察觉到不对劲。
孟知许停止攻势,理了理长发,将带着小蛇图案的红绳重新在发尾系好,咳嗽一声,换了张脸,嘤嘤啼啼跑到祝锦身边耍赖。
“师父好冷血,都不关心我的。我好难过!”
她倒是会演戏。表面上装得伤心流泪,暗地里偷偷从袖子里摸毒针,要给祝锦来上几针。
祝锦哪里会上她的当!他一把抓住五弟子的手腕,皮笑肉不笑。
“知许。要是你把为师扎残了,师父也会难过的。”
“没事,师父你难过你的,我不难过就行。”
“……”
孟知许主打一个为达目的死不罢休。祝锦捏住她左手,她的右手一翻,指缝间又是三根毒针。
祝锦只得钳住她的右手,这时孟师姐一低头,发髻里还有一排针。
祝师的沉默不像假的。
这会儿程玄心早解了师姐的结缨伏剑,镇定自若走到师父身边。
见师父没有多余的手,程玄心主动代劳。
“师姐何必出此洋相?师父不会跟你走的,他要跟我回问天宗。”
“呸!你算什么狗东西。我,嘶——”
程玄心面容平静,趁着孟知许被祝锦制住,将她发髻中暗藏的毒针出,插到她肩膀后背。
拔一针,插一针。
面无表情,丝毫不抖。
孟知许虽然耐毒,也受不住他这么扎。很快,孟师姐就被扎成刺猬,脸色铁青。
“王八蛋,你敢这样放肆——”
“师姐要怎么报复我,我不管。但祝师一定要随我回问天宗。”
“师父他老人家不乐意!他就想跟我回赤雪门!”
“师姐醒醒,别做梦了。现在可是白天。师父就算长出八条腿,也不会有一条迈向赤雪门。”
“竖子张狂!师父松手,徒儿今日就要代你清理门户!”
两个贼人,当着祝锦的面,争论谁才有资格把他带回贼窝。
祝锦有气无力地发言。
“我说你们,能不能问问我的想法?我想跟你们回去么,就在这里做梦!”
孟知许和程玄心同时转头。
男俊女俏,两张不俗的脸一齐专注望向祝锦。要不怎么说祝师会收徒呢,他的弟子们缺德归缺德,但从长相到才华,均是凤毛麟角,有龙凤之姿。
换作旁人,恐怕抵挡不住这样两双眼睛的攻势。
然而祝锦别的世面没多见,他的徒弟有多缺德,是见识够了。
“都给我收手!反了你们了。为师就留在这渔歌楼,哪里也不去!”
孟知许一咬牙,心魔有探头的征兆,眼睛微微发红。
“穷乡僻壤,有什么值得师父留恋的!您总是这样!辜负我的一片好心!”
祝锦瞠目结舌。
“你是真敢说呀!把师父的双腿打断再带到家里关起来这种事,竟然算是你的‘一片好心’?那你‘一片坏心’是何等模样?把为师挫骨扬灰吗?!”
孟知许矢口否认。
“当然不是!师父怎么能这样误会我!”
她的声音凄厉悲愤,似乎因为祝锦的冤枉,而难掩痛楚。
孟知许为自己辩白。
“我只是想让师父失去双腿,无法逃跑,长长久久地在赤雪门陪伴我啊!徒儿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师父都不能满足我么?师父真真偏——”
孟知许一个“心”字没来得及说出,突然卡壳。
有条不紊扎针的修真版容嬷嬷——程宗主——终于停了手。
“师姐真是残忍,怎么能这样对师父呢?”
程玄心从桌上捡起一方干净的手帕,从怀里取出解毒的万能药,手帕沾了点,蹭在指间,免得自己一并中毒。
祝锦松开双手,孟知许的身体自动向后倾倒,倒在柔软的靠枕之间。
赤雪门的毒不错,连他们少门主都能毒倒。
简首阴间笑话。
程玄心又在装模作样,祝锦都要被气笑了。
“程宗主内心是何想法?不如一并说来听听。”
“我么?”
程玄心停顿一瞬,像是给祝锦一个做好心理准备的时间。
“我不会废掉师父的双腿,这对师父可是大不敬。”
他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想让师父留在问天宗,以防万一,在师父身上下十个八个缚身的咒法,或者干脆废掉师父的修为。师父放心!就算没了修为,我还会以圣师之礼尊待您。到时候,我们还做往日师徒。”
祝锦嘴角一抽。
“好我同意。”
“真的?师父应允了?”
程玄心眼中有亮色,这时祝锦的下一句话跟上——
“我同意你从我的房间滚出去!带着你一肚子荒唐的想法!还有——把你五师姐随手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