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楼主很头疼。
他这小小的渔歌楼,近十年没有这般热闹。过去他总是羡慕那些高门深殿的门派,往来宾客络绎不绝,门内人丁兴旺香火盛。
渔歌楼没落了,但又没完全落寞。但凡十派举办的活动,李安来都要参加。可他就算参加,也是个透明人。除了吃东西,根本无事可做。只能站在角落,干笑着看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彼此交际应酬。
他不想笑。但除了笑,又想不出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好几次他都想推辞了,主办门派的年轻弟子总是再三发来请帖,还附上字条,希望李楼主能配合。要是请不来人,他们的宗主、门主、阁主……是要怪罪的。
李安来是老好人,不想给人家添麻烦,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祝师因为这些事念叨过,他说安来你不用管,照你的心情来就好。不高兴就不去,我允许了。
祝锦有说这话的资本。他向来我行我素,都是别人看他的脸色。
李安来闻言只是附和地笑,心中却有自己的想法。
祝锦算是“逃犯”,问天宗至今没有公布他的“死讯”,江湖上免不了还有人在盯着他。
多多参加这些名流雅士的宴会,能偷听到许多消息。再说了,别人都参加,他却缺席,未免太过突兀。
万一有哪个清闲的,非要查查他为何不来,一来二去查到祝锦藏在渔歌楼,对祝师不利,那就得不偿失了。
李安来不想给祝锦惹麻烦。
这样的宴会,问天宗自然要出席。李安来见过三西次程玄心,远远地看。后者永远被五六个人簇拥着,清而瘦白的手指拈住白玉杯,凝心敛眸,心思神游。
李安来看得出他也不喜欢这样的应酬,都是被迫卷入俗事、同病相怜的人。
某次宴席散了,李安来回到渔歌楼,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宴会上见到的程玄心。
祝锦当即放下手中酒杯,不说话。
李安来在心里给自己一巴掌——叫你话多!
喝酒了就是误事,脑子都不清醒了。祝师现在委屈自己躲在偏僻贫穷的渔歌楼,多半要归咎到问天宗头上。
李安来自己也混乱。看程玄心本人,光风霁月,完全想不到他是会背地里下狠手的角色。
他稀里糊涂对着祝锦解释一堆,怕祝师因为他的失言而生气。
祝锦轻轻摇首,说安来我怎么可能对你置气。
“你和程宗主拢共见了不到三面。他那个人很会装的。我跟他相处好几年,掏心掏肺,到最后又怎样呢,说翻脸就翻脸。
他那个人,我看不穿他。”
那时李安来只觉得祝师很伤心。祝师是这样的,他从不说自己有多惨多难过。但某一个时刻,哪怕他仅是在呼吸,旁人也能察觉到他千丝万缕的哀切。
李安来见过祝锦最走投无路的时刻,那时他不会同情惋惜。人生么,如崎岖山势,有峰有谷。谁能一辈子高歌猛进。祝师只是暂时没那么好,他总会再好起来的。
但他见不得祝锦这样不与旁人说的难过。
现在程玄心找上门来,理由是偶然经过,顺路拜谒。李安来为人敦厚但是不傻,程宗主乱飘的眼神他都看着呢,这人恐怕从哪里听说了祝锦在渔歌楼的消息。
而这消息极有可能是苍雁门抖落出去的。
过去的李安来幻想过和这些大人物交个朋友,哪怕让他们记住自己的名字,也行。
花径不曾缘客扫。要是他们来拜访,他必定“蓬门今始为君开”。
但是现在,老实朴拙的李楼主开口,拒绝了程玄心。
“程宗主来得不巧。近日渔歌楼弟子风热加剧,谢绝外来访客。宗主不如择日再来?或者李某改日略备薄礼登门拜访。”
祝锦必然不想见到程玄心,那他就替他挡掉,免得祝师烦心。
程玄心的心气奇高。若是换作平时,他被拒绝了,定然不会再开口请求,转身就走。
但他心里积了病。这病根不去,他始终疑神疑鬼。程玄心不能允许自己因为模棱两可的事情消耗心神,主打一个绝不内耗。
他抱拳再拜。
“程某恰好带了治疗伤寒的良药,随行的弟子中也有擅长医术之人。可否叫他为楼中的弟子瞧瞧?”
李安来万万没想到,程玄心竟然厚着脸皮铁了心要留下,俨然一副打死不走的不要脸做派。
他目瞪口呆,程宗主竟厚颜无耻整这死出。
李楼主的谎话没有任何延续性,编了上句,就没法圆下句。楼中的孩子活蹦乱跳像健康的猴子,什么风热风寒都是他骗人的。甚至只要他推开后面的这扇门,就会有几个冒冒失失的小豆丁撞到他小腿骨上。
“这……这恐怕不方便……”
他竭尽全力,意图让程宗主看出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别来沾边”。但程宗主今天这傻子和哑巴是要当到底了,绝不肯退后一步。
挣扎中,李安来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楼主,怎么站在这里?啊……原来是有客人来了。”
这样慢声慢语半死不活的腔调,是祝锦。
李安来顿时满头大汗,刚才他猛然发现程玄心找上山时,都没出这么多的汗。
看见他明显的失态,程玄心微微蹙眉,心中狐疑的感觉更盛。
他顺着声音的来处望过去,只一眼,就像被施了定身咒,连眼球都动不得了。
“师……”
一声师父,他如今再也叫不出口。说到前一个字,硬是把后一个字嚼碎了吞进肚子里,也绝不让旁人听清。
师父。
程宗主只在心底呼唤,五味杂陈。
站在李楼主身后右侧的那位,广袖云袍。月白的内里,雾蓝的罩衫。长长的袖子拖到地面,衣摆有流云青莲的纹样。一支紫光檀银杏叶形木簪斜斜插在脑后,将一头乌发尽数拢起。
他像祝锦,又不像。他的师父今年该是耳顺之年,不应有这般年轻容貌。再说了,就算倒退西十年,师父的五官和眼前这人……大概也是有差别的。
祝锦和李安来说着话,余光却观察着程玄心。
现在是大号上线的时刻。很明显,大号没有傻子小号那么好忽悠,程玄心眼神中有浓浓的困惑怀疑。
不怪他不解,这是祝锦用法术将容貌稍作改变所导致的结果。
祝锦天纵奇才,所有法术在他这里,早己融会贯通。一个小小的易容术,根本不在话下。
他没在杜飞戎面前用,是因为杜飞戎的狗鼻子灵,认师父不靠眼睛。哪怕师父化成灰,他都能吹口气还原成本来面目。
程玄心就不同了。易容术,轻松将其拿捏。
然而祝锦这人坏就坏在这里了。他的易容术信手拈来,捏圆捏扁随心所欲,可他非要把自己这张脸,变成和原装的那张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半像半不像,让程玄心起疑,又忍不住否定自己。
他看穿程玄心的摇摆挣扎,想认又不敢认,心中暗笑。
“既然是程宗主来做客,那渔歌楼没有闭门不迎接的道理。楼主,属下说得可对?”
既然是祝锦点头答应放人进来,李楼主自然无脑点头,啊对对对。
程玄心这会才回过神来,又是拱手。
“既是如此,程某先谢过贵派的盛情款待。”
他有意忽略掉第一次被李安来拒绝的记忆,渔歌楼也因此被迫“盛情款待”了。
李安来心胸宽广不介意,祝锦心里拨弄小算盘,当然也不在意他到底在逼叨什么鬼东西。
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小登,可算来了。看我怎么薅你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