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里暖泉蒸腾出的水汽氤氲缭绕,灯火的光晕在清澈的水面上跳动着金光。明明是暖湿柔和的所在,此刻却静得只剩下那汩汩的水声,仿佛是时间本身在滴落。
霍云深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撞在肋骨上的声音,咚咚,咚咚。五天!那薄薄地图上朱砂圈定的日期,像是烙铁烫在骨髓里。老人的脸在温暖的灯火下显得线条柔和,但那古井无波的浅灰色眼瞳,却像两座万年不化的寒潭,倒映着周遭的暖光,反透出更刺骨的冷冽。
空气凝滞得如同实质。老金抱着油布包裹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粗重的喘息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突兀而惊惶。霍云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舌尖尝到了喉头涌上的腥甜铁锈味,他用这痛楚死死压住那口血气的翻涌。
情报是火油,眼前这平静老者是引信。他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血肉模糊的掌心,那清晰的痛感如同钢针刺入,帮他聚集起几乎溃散的思绪与力气。赌!赌这深藏山腹、门设鬼关的老人,是重庆的最后生门!
他深吸一口气,胸腹间撕裂般的钝痛被强行压下,努力让气息显得平稳,吐出的话语因这份克制而微微发沉,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石砖上:
“五月二十三!”时间掷地有声,“距离山城沦陷,仅剩五天。”
石窟里的暖光似乎跳跃了一下。老人捧着白瓷盖碗的手指,极细微地动了一动,指尖在温润的瓷壁上留下几乎看不见的湿痕。他那无波的眼眸里,终于掠过一丝比潭水涟漪还要细微的情绪,一丝混合了了然与更加凝重的东西。
“五天…够急。”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喜忧。
霍云深不等这短暂的停顿发酵,侧过身,目光锐利地扫向几乎站立不稳的老金:“老金!包裹!”
老金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他几乎是扑上前,双手微微发颤地解着油布包裹外面浸透了夜露的麻绳。手忙脚乱了几次,霍云深伸出一只手稳住了他抖索的胳膊,眼神无声地传递着命令:稳住!绳结终于松散开。老金用力一掀——
油布摊开的闷响在石室里荡开。
没有预想中布满山川地势的兵图,没有标记着军火辎重的表格单据。
灯光下静静躺着的,是一方看起来沉甸甸的、黑沉如铁的金属板。板面黯淡,没有任何反光,质地古朴而奇异,板面正中,浮雕着一只巨大的、眼瞳空洞的猛禽头颅,尖喙怒张,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在铁板一角,压着几张微缩摄影的胶卷底片,薄得像脆弱的蝉翼。
最触目惊心的,是放在金属板旁边的那一小卷东西:用极其坚韧的丝绸包裹着的几根细如牛毛、暗沉无光的长针!针尖在灯光下映不出丝毫光亮,针体隐隐透着一股幽蓝,阴冷之气隔着几尺便让老金皮肤起栗。是见血封喉的淬毒金针!
而在毒针旁边,还躺着一个极薄的、几乎被忽略的小簿子。皮面陈旧,边缘磨损严重,一看就是被频繁翻阅。霍云深的目光死死盯在那簿子上。
“淬龙针?”老人的声音第一次打破了那份彻底的平淡,带上了一分确认的意味,但视线却并未离开那方铁板和底片,以及那至关重要的簿子。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平淡无波,却让霍云深和老金心头剧震——他竟然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毒物的来源!
老人缓缓站起身。他动作丝毫不见老态,反有种山岳之稳。那双浅灰色的眸子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氤氲的水汽,锁定那薄簿子:“你们从‘清道夫’手里截下来的…不止是地图。那本名册——里面都有些谁的名字?”
字字诛心!
霍云深后背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名册!老人不仅知道“清道夫”的存在,更一针见血地指出簿子是关键!所有伪装在这样洞穿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情报不再是赌注,而是赤裸裸地摊开在审判者的面前。他仿佛看到无数潜伏的阴影正在那簿子微黄的纸页上无声蠕动。
他深吸一口气,肺部像刀割一般痛,却再不敢有丝毫犹豫:“山城中枢要员十七人,部署要害的军警长官八人,”每一个名字报出,都沉重如铁,“还有——”他艰难地吐出那个字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嘶哑,“代号‘青鸾’!”
“‘青鸾’?”老人重复了一遍,平淡的语调在这两个音节上似乎加重了一瞬,又或许只是灯焰微晃的错觉。他那张被岁月深刻雕琢的脸,在暖泉蒸腾的薄雾后,第一次清晰地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静——不是波澜不惊的湖面,而是封冻了千尺寒冰的深潭。那双浅灰的眼眸,深处的光倏地凝聚、沉坠,仿佛瞬间压下了整座山腹的重量。他微微阖了一下眼皮,又睁开,视线再次扫过桌上那暗沉诡异、雕着猛禽的铁板,扫过那些淬毒的幽蓝针影,最终落回那本承载着死亡名单的皮面簿子上。
“螳螂捕蝉……”老者低声自语,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却像一记重槌砸在霍云深紧绷的心弦上。老人缓缓探出布满岁月刻痕、骨节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没有看霍云深,目光依旧锁在名册之上。
“收网吧。”指尖触碰到的皮面冰冷而粗糙。话音落下,石窟内泉水汩汩依旧,灯火纹丝不动,却有一种无形的风暴在老者平静的眼眸深处无声无息地开始盘旋。石窟内的暖泉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无形的重量,蒸腾的雾气都滞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