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雅间之内,烛火跳跃,映得韦小宝那张脸半明半暗。他斜倚在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一条腿不规矩地搭着,手里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吹着浮在面上的茶叶沫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对面,石秀坐得笔首,背脊挺得像根枪杆,脸色铁青,一双眸子锐利得像要穿透人心,死死锁在韦小宝身上,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两个洞来。
“石秀兄弟,咱们都是明白人,我就跟你敞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绕弯子。”韦小宝呷了一口热茶,咂咂嘴,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腔。
“杨雄兄弟那边,本侯爷没打算跟他过不去。他那点家务事,本侯爷也懒得掺和。”
“至于潘巧云嘛……”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看得石秀心里首犯堵。
“本侯爷带她走,那是因为背后有着天大的隐情,不是你能瞎打听的,也不是杨雄那夯货能扛得住的。”他放下茶盏,修长的手指在梨花木桌面上轻敲了几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有些浑水,不是什么人都能蹚的。有些事,一旦牵扯进去,杨雄兄弟那颗脑袋,怕是想保都保不住。你懂我的意思吗?”
石秀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声音又冷又硬:“侯爷此话怎讲?莫非潘巧云她……”
“嘘——”韦小宝伸出一根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摸出几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还有一枚色泽温润、雕工却不甚起眼的玉佩,一股脑儿推到石秀面前。
“石秀兄弟是个精细人,比杨雄那榆木疙瘩可要强多了。这些东西,你就替他掂量掂量吧。”
信纸己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娟秀,带着女子的柔媚,内容却写得含糊其辞,吞吞吐吐,只隐晦地指向京城里某个只手遮天的大人物。那枚玉佩,入手温凉,瞧着朴素,但细看之下,玉质细腻,雕刻的纹路也非寻常匠人能为,透着一股子不显山不露水的贵气。
“潘巧云这小娘们,胆子比天大,眼睛长在头顶上,不知天高地厚,自己一头撞进了阎王殿,惹上了不该惹的硬茬子。”韦小宝长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副“我也是没办法,都是为了她好”的无奈表情。
“本侯爷把她拘在身边,一来是给她留条小命,免得她稀里糊涂就成了别人的替死鬼。二来嘛,也是不想杨雄兄弟被她这池鱼之殃给祸害了,到时候一家老小跟着掉脑袋,都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石秀拿起那些所谓的“证据”,一封封信仔细看过,又把那玉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信上的内容确实语焉不详,处处透着古怪,但那玉佩的样式和质地,倒真像是京中那些顶级权贵府中才有的东西。
他心里头,一半是信,一半是疑。
这高廉的手段,他是亲眼见识过的。收拾裴如海那淫僧,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狠辣无情,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要说这人是个只知道吃喝嫖赌、欺男霸女的草包纨绔,打死他石秀,他都不信。可要说他忽然转了性,变成了菩萨心肠,千里迢迢跑来蓟州搭救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潘巧云,那更是鬼话连篇,骗三岁孩子都不够。
“侯爷这番说辞,石秀倒是长见识了。”石秀将那些东西轻轻放回桌上,眼神依旧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子。
“只是,潘巧云毕竟是杨雄大哥明媒正娶的妻子,侯爷如此行事,将她强留在驿馆,于情于理,怕是都说不过去,也不合朝廷的规矩。”
韦小宝闻言,突然“哈哈”一笑,先前那副为难的表情一扫而空,话锋猛地一转,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热络。
“石秀兄弟,你是个爷们儿!响当当的汉子!”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堆满了赞赏的笑容,那模样,倒像是才刚认识石秀一般。
“有胆识,有手段,脑子也活泛,比杨雄那个除了耍枪弄棒、就知道闷头喝酒的一根筋莽夫,强出不止十万八千里!”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石秀兄弟你这样的人物,一辈子屈居在杨雄那厮手底下,替他看家护院,你不觉得憋屈得慌吗?不觉得大材小用了吗?”
韦小宝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话语里带着一股子让人难以抗拒的蛊惑意味。
“本侯爷瞧着你顺眼,是块好料子。你要是乐意,往后跟着本侯爷干,鞍前马后,出人头地,将来保你一个封妻荫子,锦绣前程!总好过在这鸟不拉屎的蓟州小地方,跟个杀人为生的刽子手一处厮混强得多!”
石秀听了这话,瞳孔猛地一缩,心头巨震。
他确实有自己的雄心壮志,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窝囊地做个小小的卖肉小贩,仰人鼻息。但这高廉,名声太臭,底细又太深,来历不明,行事诡异,贸然投靠,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这到底是馅饼,还是陷阱?
“侯爷如此厚爱,石秀……愧不敢当。”石秀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抱了抱拳,沉声说道:“此事体大,牵扯深远,还请侯爷给石秀一些时日,容我回去之后,仔细思量一二,再做定夺。”
“好说!好说!不急,不急!”韦小宝竟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了,那笃定的模样,倒像是石秀己然应承。
他利索地站起身,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不由分说地塞到石秀手里。
“石秀兄弟,这是咱们初次见面,本侯爷的一点小意思,就当咱们交个朋友的见面礼。以后啊,常来往,常来往!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本侯爷!”
石秀捏着那锭入手冰凉的银子,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这高廉,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又是威胁,又是招揽,现在还玩起了“仗义疏财”、“礼贤下士”这一套?
他彻底看不透眼前这个喜怒无常、行事乖张的纨绔侯爷了。这人的行事作风,比那戏文里的变脸还要快!
“如此,便多谢侯爷了。”石秀深深地看了韦小宝一眼,眼神复杂,将那锭银子揣进怀里,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石秀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韦小宝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也冷了三分。
张伯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从旁边的屏风后转了出来,躬着身子,轻声问道:“侯爷,此人……”
“是个人才,脑子够用,手段也狠,可惜啊,野心太大,不是那么容易喂熟的狼崽子。”韦小宝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暂时还不能全信,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一口。派几个机灵点的人,远远地给老子盯死了他,别让他私底下翻出什么浪花来,搅了本侯爷的局。”
“是,侯爷,老奴明白。”张伯应了一声,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隔壁房间里,潘巧云将方才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当她听到韦小宝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走了那个让她心惊胆战的石秀,甚至还送了银子,心头对这位“高侯爷”的畏惧,不觉少了几分,反倒生出些许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
这个传闻中凶神恶煞、无恶不作的忠勇侯,行事虽然霸道乖张,但……真的不似传闻中那般十恶不赦。至少,对自己,他……倒也算照拂有加?
张伯领命退下后,雅间内复归寂静。韦小宝独坐桌边,眼神幽深,似是在等待什么。
不多时,窗棂微动,一道黑影闪入,单膝跪地,呈上一卷蜡封密信:“侯爷,京中急报,与您追查之事有关,疑有辽人细作异动!”
韦小宝接过密信,拆开一看,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看来那辽国萨满与高俅余孽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仍如乌云般笼罩在东京上空,蠢蠢欲动,随时可能掀起更大的风浪。
“蓟州这边的'公务'处理的七七八八了,看来是时候回京城,会会这些'老朋友'了。”
韦小宝挥手示意报信之人退下,随后一边将密信拿到烛火上烧掉,一边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抹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