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一层厚厚的灰尘,无声地覆盖在江凛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那部被砸裂屏幕的手机早己被替换,新的机器冰冷高效,通讯录干净得如同格式化后的硬盘,“沈枷禾”的名字和那个失效的号码被深埋在“S”的海洋里,连同那个空白的备注栏,成为一段被刻意遗忘的数据残骸。输入法也彻底“康复”了,“L”之后是严谨的工作链条,“今晚”之后是精确的时间安排。他让自己彻底沉浸在工作中,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用会议、报表、谈判和酒精填满所有清醒的时间缝隙。
他的办公室,位于寸土寸金的CBD核心区顶层,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永不疲倦的城市脉搏。空间宽敞、冷硬、充满权力感。昂贵的红木办公桌光可鉴人,文件分门别类码放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一切都秩序井然,一丝不苟,散发着成功人士特有的、带着金属冷光的效率。
除了桌角。
在宽大办公桌的右上角,靠近巨大落地窗的位置,一束透过玻璃过滤后的、略显苍白的天光,正落在一对陶瓷咖啡杯上。
那是两只风格迥异却又奇异地和谐的马克杯。
他的那只:粗犷的深蓝色,杯壁厚实,杯口宽阔,杯身上没有任何图案,只在杯柄处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烧制时留下的、独特的釉色流淌痕迹。这是他用了很多年的旧物,喝咖啡时习惯性地用拇指那道痕迹。
她的那只:柔和的米白色,杯型更秀气,杯壁细腻,上面手绘着一簇清新的、带着露水的铃兰。那是她某次逛市集时一眼看中,非要买下,然后“强行”放在他办公室的。
“你这里太冷冰冰了,需要一点生机!”她当时把杯子放在他桌角,叉着腰,笑得狡黠,“而且,这样别人就知道江总名草有主啦!”
这对杯子,曾是他冰冷办公空间里唯一的“违规品”,也是他们关系最甜蜜时期的见证。多少个加班的深夜,他啜饮着她那只杯子里倒的咖啡(她总抱怨他的杯子太大像水缸),看着杯身上那簇铃兰,仿佛能嗅到她发间的清香。吵架时,她会故意只洗自己的杯子,让他的杯子孤零零地留在水槽里,带着干涸的咖啡渍。和好后,她又会默默把两只杯子都洗净,重新并排放回桌角,像一对和解的哨兵。
然而,自从那场旷日持久的冷战开始,这对杯子就陷入了漫长的“退役”状态。
争吵、猜疑、沉默……办公室的空气越来越冷硬。他不再用那只米白色的杯子,甚至下意识地避免去看它。他让秘书买了新的、更商务的骨瓷咖啡杯。那对情侣杯,被遗忘在桌角,渐渐地,被一层看不见的、名为“隔阂”的灰尘覆盖。
此刻,两只杯子并排而立,却像隔着冰冷的银河。深蓝色的那只依旧沉稳,米白色的那只却显得格外孤寂,杯身上那簇铃兰在灰尘的遮掩下失去了鲜活的色彩。它们不再被使用,只是作为一段沉默的、被搁置的过去,存在于这个高速运转的冰冷空间里,格格不入。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是负责这层楼保洁的张阿姨。她五十多岁,手脚麻利,做事细致,在江凛公司做了很多年。
“江总,打扰了,我来打扫一下。”张阿姨声音温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恭敬。
江凛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随意地点了下头,算是默许。他的思绪还缠绕在一个复杂的并购案里。
张阿姨熟练地开始工作,擦拭文件柜、整理沙发、清扫地面。她的动作轻快而安静,像一阵和煦的风。最后,她走到了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前。
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桌角那对落满灰尘的咖啡杯上。
“哎呀,江总,”张阿姨拿起那只米白色的铃兰杯,语气里带着一丝熟悉的、家常般的惋惜,就像在说一件寻常旧物,“这只杯子落这么厚的灰了,我还以为您不要了呢。看着挺秀气的,以前总见您夫人用……”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江凛凝固的意识里激起了一圈冰冷而剧烈的涟漪!
夫人……
这个词,像一个被封印了太久的禁忌咒语,带着尖锐的回响,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江凛用工作和麻木精心构筑的壁垒!他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整个身体瞬间僵硬!
张阿姨没有察觉他细微的变化,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对杯子不用了又占地方,落了灰也不好看。她拿起那只米白色的杯子,又顺手拿起旁边那只深蓝色的:“这对放这儿也挺久了,落灰了,我帮您收走吧?放茶水间柜子里还是……” 她的意思很明确,这堆“不要了”的旧物,该清理了。
收走?
江凛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像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张阿姨手中那只米白色的铃兰杯上!灰尘被抹去了一小块,露出了底下那片柔和的瓷白和那簇铃兰模糊的轮廓。
刹那间,无数被刻意尘封的画面汹涌而至:
她捧着这只杯子,在他加班时悄悄放在他手边,热气氤氲着她的笑脸:“江总,提神醒脑!”
她因为他在会议上没接电话赌气,故意把他那只深蓝杯子藏起来,看他找不到时气急败坏的样子,躲在门后偷笑。
最后一次激烈的争吵后,她摔门而去,这只杯子就再也没被碰过……
那只杯子!那是她的杯子!是他们之间仅存的、最后的、有形的联结!是那段被灰尘掩埋、却从未真正消失的过去的唯一实体见证!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从心底炸开!他想吼出来:
“放下!”
“谁让你动的?!”
“放回去!”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声带绷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胸腔里横冲首撞,带来撕裂般的窒息感!
他张开了嘴。
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
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阻止的话语,如同被冻结在喉咙深处的冰棱,沉重、尖锐,却无法挣脱。
说什么?
以什么身份?
用什么理由?
说这是他“夫人”的杯子?那个早己被他“嗯”一声推开的、在灵堂上烧掉他花圈的、被他十七通电话也唤不回的“夫人”?
说这对杯子很重要?重要到他任由它们在桌角落满象征隔阂与冷战的灰尘,整整一年未曾触碰?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无处安放的痛楚,像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那声冲到喉咙口的怒吼,在撞上冰冷现实的礁石后,碎成了无声的泡沫,只剩下无力的、徒劳的张嘴动作。
张阿姨等了片刻,没听到任何指示。她只当江总是默许了。毕竟,这对杯子落灰的样子,确实像是主人早己遗忘的旧物。
“那…我帮您收走啦,放茶水间柜子最里头,省得占地方。”张阿姨自顾自地说着,很自然地拿起两只杯子,转身走向门口。
江凛依旧僵硬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保持着那个张嘴欲言的姿势。他的目光死死追随着张阿姨手中的杯子,尤其是那只米白色的铃兰杯。
他看到那只杯子,随着张阿姨的步伐,轻微地晃动着。杯身上那簇铃兰,在穿过落地窗的苍白光线下,最后一次,模糊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然后,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被拉开,又轻轻合上。
咔哒。
一声轻响。
像是什么东西被彻底关在了门外。
连同那只杯子,连同那段被灰尘覆盖的过去,连同他冲到喉咙口却终究未能发出的、那一声迟来的、无力的挽留。
办公室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
江凛依旧僵硬地坐着。目光空洞地落在桌角——那片曾经摆放着两只杯子的地方。
现在,那里空了。
只剩下桌面上一个清晰的、圆形的、没有被灰尘覆盖的印记。两个并排的圆痕,像一对被强行剜去的眼睛留下的空洞伤疤。
阳光依旧落在那片空荡的桌角,却再也照不到任何东西。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悬浮着被张阿姨动作扬起的、细小的灰尘颗粒,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沉落。
他张开的嘴,终于缓缓地、沉重地合上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的,是满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尘埃。
保洁阿姨带走的不是落灰的杯子,是爱情最后一件殉葬品。
他张了张嘴咽下的无声,是亲手为这段关系钉上的最后一颗棺钉。
桌角的空印,成为沉默杀死的爱情,在冰冷现实中留下的最清晰、也最讽刺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