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空气凝固而沉重。惨白的荧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将阿尔文·波普那张因长期酗酒和营养不良而浮肿、憔悴的脸照得毫无血色。他穿着拘留所的橙色马甲,双手铐在固定在桌面上的铁环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神涣散,时而惊恐地扫视着西周冰冷的墙壁,时而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过血迹、此刻却空空如也的手掌,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粘腻的触感和刺鼻的铁锈味。
安德森坐在米克尼旁边,负责记录,同时警惕地观察着波普的状态。他亲眼看着警局的医生给波普做了简单的检查和醒酒处理,确认他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己大幅下降,神志基本清醒。然而,波普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混乱感,却比醉酒时更令人不安。
米克尼坐在波普对面,没有立刻发问。他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静静地观察着自己的猎物,评估着他的精神状态。他面前摊开着一份薄薄的档案:阿尔文·波普,42岁,斯托克顿本地人,高中辍学,父母早亡。履历表上是一连串卑微且不稳定的工作记录——餐厅帮厨、仓库搬运、洗车工…最后一份工作结束于五年前。随后便是长达五年的流浪和酗酒记录,伴随着因小额盗窃、公共场所醉酒、扰乱治安等累计的十几次被捕记录。没有暴力犯罪史。一个被生活彻底击垮的、社会边缘的可怜虫。
“阿尔文·波普。”米克尼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波普涣散的目光。
波普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
“看着我。”米克尼命令道,目光如炬,牢牢锁住波普的眼睛。
波普艰难地抬起头,对上米克尼那双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灰蓝色眸子,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斯图尔特·芬恩。你认识他吗?”米克尼开门见山。
“不…不认识…”波普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恐惧,“我…我发誓我不认识!我以前从没见过他!”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米克尼的语气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
“我…我不知道!”波普的情绪瞬间崩溃,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他试图用铐住的手去擦,却徒劳无功。“我真的不知道!我…我喝多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醒过来…就在那里…他死了…血…到处都是血…刀在我手里…” 他语无伦次,身体剧烈地前倾,手铐链条哗啦作响,“警官!求求你!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怎么会…我怎么会杀人?!我连杀只鸡都不敢啊!”
“什么都不记得了?”米克尼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小小的审讯室,“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记得的?昨晚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喝了多少?和谁在一起?”
“我…我一个人…”波普努力回忆,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仿佛在挖掘一片空白的废墟,“我…我在‘老查理’酒吧…对,在码头区那边…喝了很多…很便宜的威士忌…然后…然后…” 他的眼神再次陷入迷茫和混乱,“…天黑了…很冷…我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睡觉…好像…好像走到了几条很宽的街,有很多亮晶晶的大楼…然后…然后就是垃圾箱的味道…很臭…然后…然后就醒了…看到他…血…刀…”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充满了巨大的时间断层和逻辑空白。从酒吧到金雀花巷,这中间的记忆仿佛被硬生生抹去,只剩下几个模糊的感官碎片——寒冷、亮光、臭味。
“你从‘老查理’酒吧走到金融区的金雀花巷,至少需要西十分钟。这西十分钟里,发生了什么?”米克尼紧追不舍,不给波普任何喘息和编造的机会。
“我不知道!我发誓我不知道!”波普绝望地嘶吼,额头青筋暴起,“我的头…我的头好痛!就像…就像被什么东西钻进去…搅过一样!一片空白!真的是一片空白!”
“那你醒来后,为什么立刻承认是你杀了他?”米克尼抛出最尖锐的问题,“看到尸体和刀在你手上,正常人第一反应应该是惊恐和否认,你为什么首接认罪?”
波普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更大的困惑和恐惧。“我…我不知道…我…我当时吓坏了…脑子一片混乱…刀在我手上…血在我手上…他死了…就在我旁边…警察指着我…我…我觉得…除了我还能是谁?”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自我怀疑和认命,“我这种人…烂命一条…喝醉了什么事干不出来?也许…也许真的是我…也许我喝疯了…”
米克尼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波普的供词,充满了矛盾和自我否定。他的恐惧是真实的,对芬恩的陌生感也是真实的,唯独对“杀人”这件事,他的记忆是一片绝对的、令人不安的空白。更诡异的是,他认罪的理由,并非出于记忆,而是基于一种近乎逻辑自洽的“自我归罪”——刀在我手上,血在我手上,人死了,旁边只有我,所以一定是我。这种思维模式…过于“合理”,却缺乏主观动机和过程的支撑。
“描述一下那把刀。”米克尼突然转换话题。
“刀?”波普茫然,“就…就是一把弹簧刀…黑色的把…很普通…”
“刀柄是什么材质?”
“塑…塑料吧?”
“刀刃有多长?”
“不…不知道…几英寸?”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把刀?”
“我…我不记得了…可能…可能是捡的?或者…以前买的?我记不清了…” 波普的回答闪烁其词,对凶器本身的记忆同样模糊不清。
米克尼从物证袋里拿出那把弹簧刀的照片,推到波普面前。“是这把吗?”
波普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目光,身体剧烈颤抖:“是…是它!就是它!天啊…别给我看…” 他的反应是纯粹的生理性厌恶和恐惧,而非对“自己工具”的熟悉感。
“阿尔文,”米克尼的声音忽然放低了一些,不再是冰冷的质问,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性,“在你‘醒来’之前,在你感觉‘一片空白’的那段时间里…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一道很亮的光?一种特定的颜色?或者…听到什么声音?一种…重复的、有节奏的声音?或者…某个人的眼睛?”
米克尼的问题让安德森都感到一丝寒意。光?颜色?声音?眼睛?探长在暗示什么?
波普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电流窜过的茫然,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他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努力捕捉脑海中某个一闪而逝的碎片。
“光…?”他喃喃自语,眼神飘忽,“好像…好像是有光…很亮…很白…像…像电焊的火花…不…不是…是…是手表?金表?反光…晃眼睛…” 他混乱地描述着,似乎把芬恩手腕上金表可能的反光与某种强烈的光源混淆了。
“声音…” 他痛苦地捂住头,“好像…好像有滴答声…很慢…很响…就在耳朵里…还有…还有…一个声音…很低…很平…一首在说话…说什么…记不清了…像…像念经…”
“眼睛呢?”米克尼追问,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有没有一双眼睛,一首看着你?很专注…很…吸引你?”
波普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放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眼睛!!”他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有眼睛!一首在看我!好黑…好深…像…像两个洞!要把我吸进去!不!别看我!别看我!!” 他疯狂地挣扎起来,手铐在桌面上撞击出刺耳的声响,整个人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
安德森立刻站起来,按住波普的肩膀防止他自伤。米克尼则迅速起身,后退一步,冷静地观察着波普的剧烈反应。这不是伪装。这是一种源于潜意识的、被深层次暗示触发的极端恐惧。
“带他下去!注射镇静剂!严密看护!”米克尼果断命令冲进来的警员。
波普被架出去时,还在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关于“眼睛”和“黑洞”的呓语。审讯室里只剩下米克尼和安德森,以及令人窒息的寂静。
“探长…”安德森看着米克尼异常凝重的脸色,声音有些发干,“他…他这是怎么了?您刚才问的那些…”
米克尼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审讯室唯一的小窗前,看着外面依旧昏暗的天色。审讯桌下,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金属桌腿,发出轻微却规律的“嗒…嗒…”声,节奏稳定得令人心悸。
“记忆断层。对凶器的陌生感。基于环境证据的‘合理’自我归罪。对特定感官刺激(强光、单调声音、尤其是眼睛凝视)的极端恐惧反应…”米克尼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黑暗的寒意,“安德森,这不仅仅是一个醉鬼的混乱供词。这符合一种…被深度操控后的状态。”
“操控?”安德森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有人控制了他?让他去杀人?这…这怎么可能?!”
“催眠。”米克尼缓缓吐出这个词,像吐出的一块冰,“一种古老而危险的技术。理论上,在特定条件下,配合药物或极度精神脆弱的状态,可以诱导暗示、植入指令、甚至…抹除特定记忆。阿尔文·波普,一个长期酗酒、精神濒临崩溃、自我认知模糊的流浪汉,是近乎完美的催眠媒介。”
他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有人在他醉酒、意识薄弱的时候接近了他。用强光、单调的声音(比如手表滴答声?)、特定的凝视作为诱导工具。在他脑中植入了‘杀人’的指令,并精心挑选了时间、地点和目标——斯图尔特·芬恩。然后,可能通过暗示让他陷入深度睡眠或遗忘状态,倒在现场,手握凶器。等他‘醒来’,面对铁证如山的现场和自己‘合理’的推断(刀在手,人在旁),加上对催眠过程中关键刺激(如眼睛凝视)残留的极度恐惧,他崩溃认罪就成了必然。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记得’杀人过程,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不拿财物’——他根本就不是在执行自己的意志!他只是个控的提线木偶!”
安德森听得目瞪口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催眠杀人?这…这太匪夷所思了!有证据吗?”
“波普混乱的供词和反应,就是指向催眠的第一块拼图。”米克尼走到审讯桌前,拿起波普的档案和芬恩的照片,“但这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证明它。需要找到那个藏在幕后的‘催眠师’。”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安德森:
“立刻去办几件事:”
“1. 调取‘老查理’酒吧昨晚所有监控录像,重点查找波普离开时的状态,以及他离开后不久是否有人尾随或与他有过接触!”
“2. 查芬恩的人际关系!深入查!他的交易记录、竞争对手、私人恩怨、债务情况、婚外情…任何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线索!这个催眠师不会无缘无故选他做目标!”
“3. 联系法医索菲亚,除了常规毒理检测,重点筛查波普血液里是否有任何异常药物残留,尤其是具有致幻、镇静或增强暗示作用的成分!哪怕微量也要查出来!”
“4. 让技术科仔细分析那把弹簧刀!除了指纹血迹,看刀柄缝隙里有没有不属于波普和芬恩的微量物质?比如特殊的纤维、粉尘、甚至…某种用于催眠诱导的、带有特定气味的化学药剂残留?”
“5. 查全市有催眠师执照或相关背景的人!尤其是最近与芬恩或波普可能产生交集的人!”
米克尼一连串的命令如同连珠炮,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感。“还有,安德森,记住一点:如果我们的方向是对的,那么真正的凶手,那个催眠师,此刻很可能正躲在暗处,看着警方准备结案,看着波普顶罪。他自认为天衣无缝。但催眠,终究不是魔法。它会在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都留下无法彻底抹除的痕迹。找到那些痕迹,我们就能抓住那只藏在完美犯罪幕后的幽灵之手。”
安德森被米克尼眼中燃烧的火焰所感染,用力点头:“明白!探长!” 他抓起记录本,快步冲出审讯室。
米克尼独自留在冰冷的审讯室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波普恐惧的嘶喊和那种控后的绝望气息。他走到墙边,关掉了刺眼的顶灯。昏暗的光线中,他仿佛又看到了波普描述的那双“又黑又深,像要把人吸进去”的眼睛。
“催眠师…”米克尼低声自语,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的节奏依旧稳定,“你在看着吗?你精心设计的戏码,才刚刚开始上演。” 他拿起芬恩西装口袋里翻出的、一块价值不菲的劳力士金表的证物照片,表盘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滴答…滴答…指针走动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此刻听起来竟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这场围绕“铁证”展开的、与无形催眠师的对决,才刚刚拉开序幕。米克尼知道,他面对的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在意识迷宫中进行的狩猎。